赤鱬盏(第8/16页)
这幅图画工相当粗糙,用笔生硬,渲染着墨更是毫无章法,但该表达的情绪却甚是到位。
公蛎一害怕便想说话,但见两人表情凝重,张了张嘴还是闭上了。
毕岸却道:“公蛎,你怎么看?”
公蛎鼓起勇气道:“我猜,这是一个大家族,忽然遭受了灭顶之灾……这么多人头被砍,是仇家干的吧?”
毕岸道:“说下去。”
公蛎一边琢磨一边继续道:“旁边这人,应该是告密者……或者内奸,心里愧疚,所以过来忏悔。那两条蛇么,自然是他养的……”
阿隼打断道:“不对!你看这人泪水滴落,一副悲痛欲绝的样子。不是告密者,应该幸存者!”
公蛎不服道:“反正就他一个人活了下来,不是很奇怪吗?”
毕岸道:“你看那两条蛇。”
公蛎道:“两条黄花锦蛇而已,没什么本事。”阿隼眯着眼睛,摇头道:“不对,不是黄花锦。”
公蛎嗤笑道:“你能比我还了解蛇么?”说完顿感失言,讪讪道:“我在郊外生活多年……”
阿隼并未留意公蛎的表情,而是极其认真地道:“这两条蛇身子短,胖,没有鳞片。而且你看,对比旁边那个人,它比寻常的蛇要大很多。”
公蛎抢白道:“画这图的人,肯定是个粗人,哪有那么讲究,说不定鳞片忘了画呢。”
阿隼反驳道:“连那人脸上的泪都没忘,怎么可能忘了画蛇的鳞片?”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争辩起来。毕岸道:“将油灯放近一些。”公蛎依言,将油灯推到画轴前面。毕岸用食指挑起一些灯油,在其中一条蛇头上一抹。
蛇头正中,慢慢长出一个角来。公蛎学着毕岸的样子,在另一条蛇头上点了灯油,果然也出现了角。他从未见过如此同类,大感惊喜,道:“这是什么蛇?”
毕岸慢慢道:“蛇婆。”
公蛎仍不明所以。阿隼疑惑道:“真有蛇婆这种东西?”
毕岸点点头。公蛎想起看过的傩戏,恍然大悟道:“戏文里的蛇婆?”
蛇婆是传说中的一种上古生物,“额生角,身无磷”,性情温顺,驯服之后忠心耿耿,可做坐骑,也可看家护院,在傩戏或者古老的舞蹈中时常出现。但在戏里的形象异化严重,除了扮演者服饰上的蛇纹和头上的角,早已不是这种实打实的蛇属样子了。估计不止公蛎,只怕世人都以为蛇婆只是个神话传说,现实中是不存在的。
这张图从内容来看高度写实,断然不会画两条现实不存在的生物在里面。公蛎道:“一个平淡无奇的小裁缝,供奉着这么一张图,是个什么意思?”
阿隼道:“我认为,这幅图画的是他们祖上的故事,至于背后有什么隐情,还得再查一查。”
公蛎嗤道:“废话。”
毕岸道:“你看棺椁的形制和老者的服饰。”
公蛎的目光落在老者身后的一个青年子弟身上,不由心中一动:他站得笔直,上衣下裳,表情严肃,依稀同自己看到的影子人有些相似。但也仅仅是相似而已。
阿隼迟疑道:“玄衣裳,法冠袍服。”公蛎对这些未有研究,只觉得式样简单,庄严肃穆,似乎为秦汉风尚。
毕岸点头道:“不错。”
灯油燃尽,灯头闪了几闪,熄灭了。待阿隼找了蜡烛点燃,画轴上已经恢复了原来的样子。
公蛎摆弄着小灯盏,放在鼻子一顿猛嗅:“去哪里再找些灯油来?这下看不到了。”言下十分惋惜。
毕岸接过,若有所思道:“这些油脂非比寻常,一个做寿衣的裁缝,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公蛎好奇道:“什么东西?”
毕岸道:“这是用赤的油熬制而成。据山海经记载,‘赤,其状如鱼而人面,其音如鸳鸯,食之不疥’,后世再也没见过,如今人们只当它是传说了。它的油极其难得,作画时,在颜料中加入赤油,颜料干了之后,画面便会隐去。等需要使用时点燃赤灯,画面又会显现出来。古时作战,常用来作为情报手段迷惑敌方。”
公蛎惊愕道:“海里还有这玩意儿?”不禁对大海心生敬畏。
毕岸摆弄着小灯盏,皱眉道:“里面好像注了金属,不过外面的做工着实粗糙了些……”话音未落,忽听外头有人哭泣。三人出来一看,一个婆子搀扶着个年轻妇人,哭着求见。
(六)
天色已暗,街上大多店铺已经打烊,唯有棺材铺和墓碑铺子还开着,各在门口挂了一个红灯笼。微红的灯光,映照着隔壁高挑的纸幡、五颜六色的金山银山,并将对面随随便便用绳子捆在一起的童男童女白森森的脸照得泛出红光,显得尤为阴森,吓得公蛎连忙退到毕岸身后。
阿隼道:“你们是死者的什么人?”
那妇人泪流满脸,脸色憔悴,哭得说不出话来。公蛎倒认出她曾去流云飞渡买过胭脂水粉。旁边婆子抹着眼泪道:“她是小顺子的师娘桂家娘子。我是她家邻居刘大娘。”
阿隼道:“小顺子家还有什么人吗?”
刘大娘回道:“他是个孤儿,家在郊外,来这里做学徒不到一年,估计家里是没什么人了。”又嘟囔道:“这可是招了什么邪祟了?桂平刚去世,小顺子又没了。”
公蛎几乎要脱口说出“桂平墓是空的”这句话,但还是生生咽了下去。
阿隼道:“刘大娘你且在外面等一等,我有些话想问下桂家娘子。”
公蛎见桂家娘子脚步虚浮,精神恍惚,心下不忍,忙扶了她,安慰道:“人死不能复生,大嫂节哀顺变。”
她见了小裁缝的尸体,只是呆呆看着默默流泪,虽然不出声,却比放声大哭更让人难受,而且几次眩晕摇晃,若不是公蛎在后顶着,只怕要一头栽在地上。
阿隼待她稍微平静了一些,道:“桂大嫂,我有几个问题问你,望你如实回答。”
桂家娘子低声道:“是。”
阿隼道:“你可曾见过这张画轴?”
桂家娘子泪眼朦胧,看了一眼道:“这是我家相公祖传的画轴。他一直收着,从未挂出来,就在他……他走之前的一个月,忽然找出来挂在这里。”
公蛎心想,如此年纪,丈夫去世,身后无子,唯一的徒弟又早夭,真是可怜。
阿隼又道:“桂平当时挂这幅画轴时,可有什么异常?”
桂家娘子眼露出迷茫之色,局促不安道:“听说杀害小顺子的凶手已经捉到了……这个……”
阿隼道:“捉是捉了,证据却要补充。你只管回答便是。”
桂家娘子畏惧阿隼,不敢多言,想了片刻,低声道:“我同他成亲十一年,他唯一这件东西是不准我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