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鱬盏(第9/16页)
她顿了一顿,垂泪道:“在他去世前一段时间,很是烦躁,常常一个人自言自语,晚上也不回去,只住在这里。我只当是小顺子学不会针法,惹他生气,也不敢多问。连着几晚,我实在放心不下,吃晚饭后便提了些茶水过来,走到门口,便听他在里面哭。
“他哭得很是伤心,我进去了他都没发觉。他一边哭一边唱着古老的曲子,我虽然听不懂,但却能够感觉到悲壮和愤懑。但见我进来,他又若无其事,什么也不肯说。我看他情绪低落,也没敢追问,想着时日久了,慢慢了解不迟。”她掩面而泣,“谁知过了七日,他便去世了。”
一直在旁边默然不语的毕岸忽然道:“关于他的祖上,你了解多少?”
桂家娘子一连串说了这么多,精神委顿下来,无精打采道:“他只说祖籍巴蜀,来中原已经好多代,家族人丁不旺,祖上的事迹已经不记得了,只剩下这幅画轴。”
阿隼道:“你们结婚多年,为什么没有孩子?”
公蛎觉得这话唐突,忙朝阿隼打眼色。阿隼却固执己见,盯着桂家娘子的脸,坚持要她回答。
桂家娘子的脸上泛起红晕,情绪激动起来,良久方道:“是他坚决不肯要……这行当虽然不怎么体面,但足够我们一家吃喝,家境也算殷实。我同他感情也好,只是对要孩子一事……”她的声音低了下去,“他坚决不肯要,不知从哪里得了些药粉,说吃了之后便不能生养。我问他原因,他说不喜欢孩子,可是,”她用力掐着手掌心,“他看到人家的孩子,明明喜欢得什么似的,眼里满满都是爱意……”
公蛎见她五指雪白,保养良好,显然桂平对她颇为爱护。
桂家娘子又抽泣起来,道:“我也曾以死相逼,可最后他痛不欲生的样子,比我更难过十倍百倍……孩子的事情就这么耽误下来了。”
阿隼道:“听说桂平是无疾而终,那在他去世之前,可有受伤或者生病吗?”
桂家娘子道:“生病却没有,不过……”她迟疑了一阵,道:“有一次我来送饭,见他手臂上有乌青的瘢痕。我问他是不是碰在哪里了,他却说我眼花,手臂上的青斑是不小心在纸扎店弄上的颜料。”
阿隼逼问道:“之后呢?”
桂家娘子呜咽道:“之后……之后他仍不肯家住去,也借口忙不怎么见我。可是那天,他突然回家了,带了我爱吃的糕点酒食,他拉着我的手,同我说了好多,还说他要是死了一定不要穿寿衣,就穿自己的衣服,舒舒服服的;还告诉我家里的银两放在哪里,这里还有多少银钱……
“我觉得不吉利,像是交代后事一般,便堵着他的嘴不肯让他多说。他却笑了起来,笑得很开心。但不知怎的,我总觉得他的开心中带着无尽的凄凉。可我当时以为自己多心,便一同开心,像个傻子一样。
“那晚我喝了酒,迷迷糊糊睡了,听见他说要洗个澡,干干净净地走,我扯着他的衣袖说不许走,就在家里睡。他说好,陪我一起睡,但洗了澡后却换上了他最喜欢的衣服……”
看她哭得那么伤心,公蛎自然也猜到了结局:第二天早上,等她醒来,桂平已经死了。
但桂平是真的死了之后被人盗了尸体,还是根本就是个障眼法,偷偷做了衣冠冢呢?
毕岸拿起那个灯盏,道:“这个东西,你可认得?”
桂家娘子抬头望了一眼,道:“认得,几天前从一个破箱子中翻出来的,我看没什么用处,就给了小顺子,拿来铺子里用。”
看来桂家娘子不知道任何内情。
毕岸摆弄着小灯盏,看似随意道:“桂平身后事,是谁打理的?”
桂家娘子低声道:“小顺子和对面纸扎店老伯。”
阿隼道:“桂平做殡葬业多年,怎么不给自己准备个像样的墓碑?”
阿隼定是看到了桂平墓前那个简易的木牌。公蛎心中一喜,心想王瓴瓦一事总算没自己什么事儿了。
桂家娘子哽咽道:“我也是这么想,不说用最好的,至少要立个差不多的墓碑。可小顺子拿出了他的遗嘱,上面白纸黑字交待,一定不许立碑。还是我心里过意不去,才立了块简单的木牌子。”
毕岸道:“遗嘱上还有什么内容?”
桂家娘子眼泪朦胧,良久方道:“他嘱咐我要好好过日子,要小顺子孝敬我。”
阿隼道:“娘子能否将遗嘱借我等一看?”
桂家娘子抹了眼泪,摇摇头道:“其实也没什么内容。涉及身后事的,只有两个,一是他早早挑好了一副棺木,连钉子都备得齐整,二是不立墓碑,交代小顺子葬礼不要大操大办,就叫几个街坊,挑块不起眼的地方下葬就是。”
阿隼不要用强,见没什么问的了,道:“桂大嫂累了,先回去吧。小顺子遇害一事,官府定会严办,给你一个交代。”
桂家娘子却踌躇起来,道:“你刚才……刚才问了我好多关于我家相公的事儿,可是他去世有什么蹊跷?”
毕岸和颜悦色道:“桂大嫂不要多心,我们办案,不过是多问一嘴,多了解些情况。”
桂家娘子唔了一声,伸手将小顺子的眼睛合上,泪水又扑簌簌地掉了下来,低声道:“小顺子,你也是个没福气的……”几个捕快进来,将小顺子的尸首抬走。
桂家娘子哭得不能自持。公蛎扶她在一张圆凳上坐下,道:“桂大嫂也不要太伤心,以后的日子还要过呢。”
桂家娘子哭了一阵,道:“谢谢你。”勉强起身,扶着墙走到门口,忽然又折身回来。
毕岸道:“大嫂还有何事?”
桂家娘子脸色蜡黄,道:“我想起一个事来。我家相公在去世前一个多月,曾同一人吵架。不过这事儿却是听小顺子说的。
“小顺子说,那日午后,店里来个老者,一见我家相公便情绪激动,冲他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小顺子担心闹事,本来要守着的,谁知相公却说是同族的熟人,让他出去买些绣线。就这样支开了小顺子。”
毕岸眼神一闪,道:“那人说了什么话?”
桂家娘子无精打采道:“小顺子不过听了几句,他说那人身体精壮,样子有五六十岁,一上来便骂相公,说他有违祖训,独自躲着享清福,还说什么桂氏家门不幸,出了懦夫。小顺子回来时,刚好见他捧着一个小包裹,同老者解释,老者不听,怒气冲冲地走了。”
阿隼急切地追问道:“后来呢?”
桂家娘子道:“他见小顺子回来,便没事人一样把包裹收起来了。过了一天,我听了此事,便问他来的是谁,他却矢口否认,说是那人精神有问题,认错了人。”停了一停,又道:“我从未听他说过在洛阳城中还有家族亲人,所以便信了他的话。但从哪之后,他便郁郁寡欢,经常心事重重。哦对了,没多久,他便挂起了画轴,常常对着画轴发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