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心镜 (第17/18页)

赵婆婆捶着削瘦的腿骨,叹道:“八岁时,我便明白了,我可以让任何男人臣服在我脚下。可是等到二十岁,我碰上了李宏,他却不为所动。我使出了浑身解数,他还是娶了刘兰心。之后我认识了董滚子,发现他也同样。当时十分不服气, 李宏就算了,凭什么你一介农夫,也能躲过我的媚术。”

她嘴角露出讥诮的笑,一脸的不屑,好像说的是别人,“我多方暗示,甚至主 动献身,这才引得董滚子去我家提亲。可是成亲之后,情况依旧,在他眼里,我就是个又瘦又小又没用的废物,带出去也嫌丢人。”

“他喜欢丰腴的女人,喜欢那些大胸大屁股可以同他开粗俗的玩笑,能够扯着 嗓子骂街的女人,可我不是。”她忽然看着公蛎笑了一下。

公蛎吓得一躲,小声道:“看我做什么?我又……不是这样。” 赵婆婆继续道:“越是不能,我越是想要征服他。谁知除去李宏之后,我有了身孕,他竟然态度大变,每日把我恨不得捧在手心里,任我打骂,再不还手。”

公蛎心想,这不正是普通人的生活吗?一家三口,锅碗瓢盆,你让我我疼你的,多好!

赵婆婆仿佛看出他想什么,苦笑道:“若是我能早日想通,或者一切都不同了罢。以我当年的心性,他若是对我非打即骂,爱理不理,我还会觉得有些新奇,等他同那些男人一样了,还有什么趣味?我忍到石头十二岁,那日给石头庆生,他喝了一些酒,我就把银蚕放了出来。他就这么没啦。”

大滴大滴的泪水滚落下来,她也不擦一下,痴痴道:“可是他没了之后,我又 觉得难过至极,每天晚上想他想得睡不着。想他身上的马革和干草味道,他的鼾声,他一下子把我们娘俩轻松抱起的那种感觉……”

她老泪纵横,脸上却依然带着笑意,凝望着门后已经被烧得只剩下一角的年 画,道:“这张年画,是他那天下午买的,他说上面的娃娃像石头。”

毕岸冷冷道:“他对你好,是真心爱你,想同你好好过日子。其他男人爱你, 是垂涎你的美色。”

赵婆婆听了毕岸的话,回过头来,黯然道:“你真聪明,一下子便明白了。可 我,却是直到这两年才想明白。”

赵婆婆叹道:“董滚子死了,石头也大了,我一边执行任务,一边放纵自己, 四处游荡,顺便勾引那些顺眼的不顺眼的男子,可是无一例外,个个上钩。”

公蛎颤声问道:“你那些猎物,都死了?”

赵婆婆嗔道:“我勾引玩弄一番便罢了,谁说我见一个杀一个的?至于我撤了魇术之后身体能否恢复,就看他们的造化了。”

她瞥了一眼公蛎和毕岸,又道:“忘尘阁开业那天,我第一眼看到你们两个,一个孤傲的像棵松树,一个俗气的像根狗尾巴草,但两个人眼底的坚毅却一模一样,便认定你们不一般。或者你们其中,有我要找的第三个人。”

公蛎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坚毅?同毕岸一样?

赵婆婆脸上的倦态越来越明显,道:“我的使命除了采血杀人,便是寻找第三个人。李宏早死了,董滚子一介莽夫,难堪大任,又被我杀了。龙爷发了怒,要我尽快找到第三人。”她失去神采的眼神在两人脸上打了一会儿转,道:“果然,你不被我诱惑,而你,竟然能从我的银魂魇术中挣脱出来。”

后一个,说的是公蛎。

公蛎竟然脱口而出道:“那个,你能不能再用一下……你的魇术?”

公蛎对刚才没有想起问她的名字很是懊悔,心想若再来一次,一定问清楚。

两人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他,仿佛看街头的傻子。赵婆婆带着一点不甘, 道:“银魂魇,已经被你给破了,再也不能施展了。”

原来施展魇术,若是被魇者凭自己的力量摆脱梦魇,那么这个魇术便算是被 破。而且越是高级的魇术,这种反作用越强。

公蛎茫然地看着她,心想,从梦魇中醒过来,就算是破了?

毕岸问赵婆婆:“你刚才提到龙爷要你找不被诱惑的第三人,用来做什么?”

 “龙爷说,找到这个人,我的任务便完成了。具体用途,我也不知道。可惜,找到了也不能报告给他啦。”她忽然颤颤巍巍地扶着凳子站了起来,除了脖颈一条细银链子,一丝不挂地站在两人面前。

公蛎忍无可忍,脱了自己已经烂的不成样子的外套给她裹上。赵婆婆道:“我不冷。”

公蛎嘟囔道:“冷不冷总要穿件衣服,这么光着,成何体统?”

赵婆婆笑了,对毕岸道:“其实你看,还是像他这样的有趣些。”

毕岸冷淡道:“有趣也是种天分。我学不来。”

赵婆婆的状态似乎不好,扶着供桌喘了一阵,对公蛎道:“你去把观音像搬起来。”公蛎依言,抱着观音像放到她面前。

观音手中捧着个两寸高的净瓶,上面插着一枝枯萎的柳条。赵婆婆拔下柳条,用小指的长指甲在瓶子中拨弄了片刻,从中拉出一小卷东西来,捧在手里,嘴角抽动,不知是想哭还是想笑。

公蛎见她双腿抖得厉害,发现床下还有个脚凳,忙搬过来给她坐下。

她脸色灰暗,闭目养了会儿神,递给毕岸,道:“打开。”

一张人皮图画,中间纹有多条形态各异的虫子,缝隙中密密麻麻纹着公蛎看不懂的文字、曲谱,纹的字迹有新有旧,显然一直在补充内容。

赵婆婆有些得意,抚着胸口问道:“瞧出这是……”

毕岸未等她说完,道:“巫要第七章,银魇。”

赵婆婆有些失落,平静了一会儿,道:“不错,银魇。可是我这些年养银蚕、施魇术,又有了好多心得,我用绣花针一点一点全部纹了上去。”她伏在膝上休息了下,又道:“关于银蚕的养殖之法,银魂魇术的使用,敲击的力度和频次,还有媚术,全在这里了。”

她斜眼看着公蛎,笑道:“媚术,男人也可修炼哦。”

公蛎正了正脸色,但还是有一点点动心。

赵婆婆笑了一阵,扯下脖子上的细银链,连同那个旧木鱼儿,一起丢在人皮卷上,道:“银精链,谶鱼儿,也归你了。我,”她抬起头看着窗外桐树的枝桠,嘴角泛出一丝笑意:“我要去找董滚子啦。谢谢你。”她对公蛎说。

公蛎吃惊道:“谢我什么?” 她像是卸下了一挑重担,眼里透出无尽的轻松:“终于可以死心塌地地做人家婆婆了。”

公蛎有些莫名其妙,心想要做个普通的老人家,还不容易,只管做就是了。

毕岸默默地看着她,眼神中多了一丝复杂。她本来瘦小,如今更显得单薄,像一坨风干的橘子皮,微微笑道:“若是我一出生便是个普通的女子,该有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