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万牲园(第8/9页)
小满趁两个大人交谈的时候,钻过那一片浓密的野生绿障,一抬头,看到一只虎皮鹦鹉蹲在一棵乔木上。鹦鹉看到小满,兴奋地拍拍翅膀,开口讲话。它在万牲园待得太久了,学会了各种动物的声音,一张嘴就好似一场动物的大合唱,既有马牛的嘶鸣,也有狮虎的低吼,还有水鸟的鸣叫与猫头鹰那凄厉的长啼。这些合唱没有章法,更无规律可循。鹦鹉有足够的本能去学习外界的声响,却没有足够的智慧把它们按逻辑播放出来,结果就像是一台坏掉的留声机,随时可能发出任何动静。
小满站在树下,咯咯地笑了起来。对他来说,这简直妙不可言,比外面什么都好。小满也学着鹦鹉的模样,居然用嗓子发出一些类似的音节。开始时,他的声音还显得生涩,到后来,这一人一鸟的声音已经越来越趋近——小满从小就有这个毛病,无法与人交谈,却可以发出逗弄老鼠和猫的声音,这让他的父亲一度以为孩子中了邪。
鹦鹉跟小满呱啦呱啦说了半天,突然之间,它转动脖颈,振翅远飞。小满在后头飞跑着追过去,一人一鸟你追我赶,穿过藤蔓和灌木丛,来到了一处偏僻的兽舍。
兽舍里是一头从美洲运来的野牛,它正趴伏在地上,垂垂等死。牛头歪斜着靠在畜栏前,棕黑色的浓密毛发散发着恶臭,眼睑外侧堆积的眼屎几乎快变成一层硬壳面具。鹦鹉飞过来,落在高高翘起的牛角之上,哇啦哇啦地叫起来,像是在召唤小满。小满走过去,挥了挥手,一片密密麻麻的苍蝇嗡地腾空而起,萦绕左右不肯离去。
小满迟疑地凑近野牛那硕大的头,伸出小手去摸它的额头。野牛的耳朵摆动了一下,发出一声沉闷的哞。小满张开嘴,舌头与嘴唇摆在了一个恰当的位置,也发出一声哞,学得惟妙惟肖。野牛的两只牛角猛然晃动,惊起鹦鹉,整个庞大的身躯居然再度挣扎着站了起来,浑浊的双眸凝视小满片刻,轰然倒地,彻底死去。
也许它已经孤独太久,在临死前终于听到了来自同伴的呼喊,这才彻底释然,安心离去。小满呆呆地蹲坐在野牛的尸体旁边,晶莹的泪水从双眼流出来,量不多,但源源不断。他自己也说不上来为什么要哭泣,好似一瞬间被一股超乎悲伤之上的情绪所笼罩。鹦鹉落在他颤抖的肩膀上,用尖利的喙梳理起自己的羽毛。
小满没有多做停留,迅速返回到象舍前。老毕和柯罗威教士仍旧在兴致勃勃地交谈,完全不知道还发生过这么一段插曲。
后来老毕又来了几次万牲园,小满每次都和鹦鹉偷偷跑去某一处兽舍。他会蹲坐在最近的地方,用手按住它们的额头,安静地听完那些动物垂死前的叫声,再用同样的声音去抚慰它们。棕熊、天鹅、麋鹿和阿努比斯狒狒,这些衰弱不堪的动物相继在小满面前安详地死去,他忙碌得像是一位为死者临终祈福的牧师。
初夏将至,当油坊胡同口大树里的蝉发出第一声鸣叫时,柯罗威教士的运输计划终于成行了。
老毕不太虔诚,但却是个善良而热心的人。他对北京以北地区的风土人情都很熟稔,能够为柯罗威教士的计划査漏补缺。在他的帮助下,柯罗威教士才得以完成这一个史诗般的计划。
老毕一共动员了四辆大车。一辆是带篷的单辕厢车,负责运送柯罗威教士和一些随身物品。另外三辆则是加固过的宽板双辕大车,用的是榆木花轮毂,外面还特意裹了一层铁皮,其中一辆用来运送虎贲和它的笼子;一辆用来运送五只狒狒与蟒蛇,还有一辆则装载着药品、书籍、衣物、粮食和一些工具。
那两匹虎纹马不必上车,老毕专门准备了两条挽绳,把它们拴在大车后头,跟着车跑。这样就可以省掉很大一部分运力。
至于万福这个最大的麻烦,柯罗威教士的决定是:她将跟随车队,步行前往。
她的体形太庞大了,在京城无论如何也找不到能承受这个重量的马车,老毕连洋行都问过了,没有任何一辆马车能单独运走她。所以自行步行,是唯一的选择。
为了确认万福可以完成这次长途跋涉,柯罗威教士还请饲养员拍了一封电报去德国,询问万牲园的供货商宝尔德。对才方很快做了回复:因为体重和身体结构的缘故,大象不会跳,也不会跑,只能快走。不过它们迈步很有技巧,始终是三条腿落在地上,这让它们消耗的体力比预想要小,也就能承担更长的移动路程。野象狂奔起来可以达到每小时十八公里,即使是长途跋涉,象群的迁徙速度也能达到每小时七公里。
如果宝尔德的数据没错的话,万福只要每天走上四个小时,只消大半个月和一点点运气,就能顺利抵达赤峰。这对大病初愈的万福是一个严酷的挑战,但不是绝对不可实现。柯罗威教士觉得,时间可以不必那么赶,哪怕每天只能移动几公里,早晚也有到的一天。
他坚信主会保佑这次的旅途。
老毕也同意这个做法,虽然车队的整体速度会被拖慢,但对辕马的消耗会更小。他也有自己的小算盘,只不过这些事没必要告诉柯罗威教士。
运输的问题解决了,接下来就是补给。
其他人嚼马喂的消耗,都不算什么大问题。在柯罗威教士的车队里,麻烦来自于两个大胃王,一个是万福,一个是虎贲。
虎贲每天至少要吃十斤肉,这是个很惊人的消耗。不过它不怎么挑食,无论猪、牛、羊、鸡、鸭,来者不拒。而且在路上它会一直待在笼子里,可以适当减量。
万福则比较头疼。
自从得到了柯罗威教士的资助之后,万福的身体恢复很快,同时恢复的还有体重和饭量。她的体重在两个月内,几乎突破了一千斤,每天至少要吃掉三十斤干草或竹叶,还要有大量的果实与蔬菜作为调剂。
这么大的消耗,不可能只依靠随车携带,只能设法在沿途补给。所幸北京到赤峰的路老毕走过很多次,对沿途的官驿、民铺和一些村落都非常熟悉。他拍着胸脯说,现在是初夏,今年兵灾匪患少,路上应该还算太平。只要肯使钱,总有办法能得到补给。尤其进入草原范围之后,牧民们都会囤积一些牧草,万福未必吃得惯,但至少饿不死。
当然,还有一句话老毕没说出来:如果万不得已,大不了把这些动物都扔下,人总能跑回京城或赤峰——他到现在也无法理解,柯罗威教士为什么要把这些动物大费周折地运去塞外。
敲定了最后一个细节之后,柯罗威教士长舒了一口气,对这个计划非常满意。它虽然花费不赀,毕竟是一个可执行的办法。他跪倒在地,诚心实意地向上帝表示感谢。如果当初老毕没有带小满来教堂求助,如果小满没有把库房烧毁,他就没办法宽恕小满的错行,又怎么会得到老毕的帮助?上帝对这件事,一定是格外关爱的,不然怎么会有如此巧合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