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承德府(第8/9页)

可是,群龙无首的叛匪们并没有全数伏法,那些侥幸逃脱的金丹道和在理教的信徒逃去了草原深处,他们变成了马匪,如同狼群一样四处游荡,看到落单的人就扑上去狠狠吞噬。在黑夜里,他们会呼啸着冲入村落城镇,屠戮一空,并在天亮前迅速离开。

草原太过广袤,即使是朝廷的势力,也无法彻底控制。军队只能勉强保护商路的畅通,至于商路之外的辽阔地带以及那些游荡的马匪,他们无能为力。

从此以后,赤峰州的周边地区变成了一个不可理喻的蛮荒世界,没有规则,没有律法,甚至没有道德,只有最贪婪和最残忍的人才可以生存下来。每一个深入其中的人,都要面对充满危险的未知。

在这次叛乱之后,教会在草原的影响力一落千丈,当地人对他们的敌意前所未有地高涨起来。信徒势力要么被连根拔起,要么转入地下。据说在遥远的林西和巴林,还有为数不多的比利时人在传教,可这只是传言,无法确认。欧洲各差会纷纷发出通告,告诫传教人员在局势好转之前,不要轻易接近这个地区。结果从那一次叛乱开始,整个赤峰州几乎回到了法国遣使会抵达前的状态,甚至更恶劣几分。

司铎本人得到了朝廷军队的庇护,侥幸回到承德养伤。那一道触目惊心的伤痕,就是上帝赐予他的考验。他痊愈之后,本来打算申请归国,可严重的肺部后遗症让他无法长途跋涉,圣公会干脆指派他接手北大沟教堂,止步于承德这个文明世界的边陲。

于是,司铎就成了这条边境的守关人,提醒每一个试图深入其中的人,不要进去,不要进去。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回过赤峰州。”司铎的声音里带着淡淡的遗憾。

司铎的故事讲完了,柯罗威教士感叹连连。他没想到,此时的赤峰州居然是这么一番局面。教士忽然理解了那个官吏在盖关防大印时的眼神,那是一种目送羔羊步入死亡界域的眼神。

他抱怨了几句公理会总堂的无能。他们在中国的影响力实在是太有限了,这么危险的事情,传教圈子里应该早有预警,他们居然没有提前告知,实在是太不应该了。

“这倒是可以理解。你们公理会的人可没什么好名声,这都要拜那一位会督所赐。”司铎略带嘲讽地说。

教士有点儿尴尬地举起咖啡杯,啜了一口。他知道司铎指的是什么事。

那是在庚子事变时发生的。联军进入北京城以后,公理会北京会督梅子明趁乱抢劫了一座蒙古王府。他将抢劫来的赃物进行了公开拍卖,从中牟取了大量好处。他还找到一批自称遭到了迫害的教徒,以代言人的身份,带领他们大张旗鼓地找到当地衙门,要求高额赔款。他还冒充军队,前往四处的乡村进行劫掠,把当地农民抓过来,先敲诈一通再强迫入教。梅子明甚至还私设公堂,用非法的手段构陷了许多无辜民众。

这些事做得太过露骨,以至于连联军随行的记者都看不下去,在新闻中予以披露。很快此事被著名作家马克·吐温在北美《民友报》《论坛报》登报揭露,梅子明被迫公开道歉。这导致公理会陷入一场严重的名誉危机,不得不召回梅子明,尽量低调处理。可这则新闻已经在中国散播开来,以各种形式传到了整个北方地区,其中不乏添油加醋的内容,以至于公理会一度成了诈骗犯的代名词。

公理会之所以从美国调拨了一批像柯罗威教士这样的新鲜血液来中国,正是想弥补梅子明的愚蠢过失。

柯罗威教士对梅子明事件充满了愤慨。这个无耻之徒的恶劣勾当,让会中一部分虔诚的牧师遭到了连带的名誉损失。但他没想到的是,这件事居然比主的福音传播得更快,连赤峰州这样的边陲都知道了。

真应了那一句古老的中国谚语: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在一个充满敌意的地方,一个声名狼藉的人很难展开局面,更不要说你那个荒唐的动物园计划。我建议你从这里返回京城吧,反正那里还有很多空白等着填补。蒙古草原就在这里,它不会跑掉,即使晚一点也没关系。”司铎这样劝道。

可柯罗威教士非但没露出怯懦,反而眼睛闪闪发亮。未知对他来说,充满了诱惑,尤其是听说前方荆棘遍布,让他的信心愈加高涨。不正是因为那里艰难,所以上帝才会给予启示吗?大家都坐在自己的无花果树下休憩,总得有一个人起身远行,迈向沙漠。

再者说,他可不是一人只身前往,他还有一支坚不可摧的信仰大军。这支军队也许打仗不成,但对于传播福音来说,绝对是强劲的助力。一幅画面浮现在他的脑海里,无数动物站成一排,徐徐走过茂密翠绿的草原,引来无数围观的牧民,这也许才是他欲罢不能的真正原因。

柯罗威教士坐在座位上,一时间竟然神游天外。司铎再三呼唤他的名字,他才如梦初醒。

“即使局面如此艰辛,你还是坚持要去吗?”司铎提醒他,那条伤疤一鼓一鼓,至今还隐隐作痛。

柯罗威教士竖起一根指头:“我们美国人有美国人的办法。”他的右眼眨了眨,露出不太像是教士的轻佻神气,然后把杯中的咖啡一饮而尽。司铎见这个家伙如此固执,叹了一口气。他倒忘了国籍的问题。以一个英国人的视角来看,美国人几乎都是像柯罗威教士这样,天真烂漫,胆子和想象力都远超理性。

司铎没有继续劝阻。不过他提醒到,赤峰州不同于其他地方,它诞生的时间太短了,这个国家根深蒂固的传统还不足以深入它的骨髓魂魄。这对传教是件好事,可同时也增加了许多不确定的因素。

听到这个提醒,柯罗威教士连忙请他具体说说。司铎没有什么保留,一一作了回答。赤峰居民的信仰始终处于一种模棱两可的状态,平时模糊不堪,无法捉摸,可一旦试图去探究、去接近,他们的精神世界立刻凝结成形态不一的信仰支柱,甚至每次呈现的形态都不同。此前的金丹道叛乱,队伍里同时存在着十几种信仰和教义,有道教、佛教、喇嘛教和一些十分简陋的民间信仰,它们彼此融合渗透,连不同体系下的神祇都可以并肩供奉,这在基督徒看来,实在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

此前去传教的人,要花费大量时间理解这个状态,并学会如何应对。

可惜这些辛苦开垦的前人都是天主教的,不然,柯罗威教士所代表的公理会就可以直接将成果继承下来。事实上,公理会正是意识到自己在东蒙一带太缺乏存在感,所以才会把赤峰也纳入传教备选名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