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疯喇嘛(第11/12页)
柯罗威教士不知道,这个人是在东蒙远近闻名的“疯喇嘛”。他是个脑子有点儿问题的云游僧,在昭乌达、哲里木、锡林郭勒一带的草原游荡。沙格德尔不讲经说法,也不吃斋礼佛,他最擅长把那颜贵族们的丑事随口编成歌谣,在城镇牧场之间吟唱,许多小段子在民间广为流传,颇受百姓喜爱。不过沙格德尔的行踪飘忽不定,在任何地方都不会停留太久,就像是草原上空的一片云——所有人都没想到,他居然在这时候出现在赤峰城里,而且还一口道出了这些奇怪动物的来历。
随着沙格德尔的歌声一遍一遍地旋转,汇聚而来的居民越来越多,很快便把畜栏围了一个水泄不通。这里的牧民多笃信喇嘛教,受到沙格德尔的歌声指引,再去看畜栏,里面真的有两头灵兽。还有人从庙里取来两位菩萨的画像做对比,发现普贤、文殊的坐骑果然和这两只动物很像,你看那长鼻子,你看那一圈鬟毛……这个发现引起了更大的轰动。
在民间本来就盛传沙格德尔是罗汉转世,他既然能认出两位菩萨的坐骑,那一定错不了。当场就有信徒跪拜在地,焚香祝祈,更多的人纷纷敬献哈达,把它们盖在万福的身上。一条条哈达盖上去,很快便让这头大象变得一片雪白。有人试图接近虎贲,不过被它的眼神一瞪,吓得立刻缩了回来。他们只好远远地叩头,乞求菩萨恕罪。
除了万福和虎贲之外,就连其他动物也享受到了高规格的礼遇。蟒蛇也罢,狒狒也罢,虎纹马也罢,虽然居民们一时半会儿还没在佛典里找到相应记载,但它们既然与狮子、大象同在,想来都是佛祖降下的灵兽,理应接受供奉和膜拜。一排排牧民叩拜得十分诚心诚意,让其他围观之人也有所动摇。他们疑惑地对视一眼,表情也都变得肃然。
沙格德尔站在围栏边,坦然接受着人们的膜拜,却谢绝了牧民们奉上的酥酪和果品。他悠然自得地唱着、跳着,偶尔会从怀里掏出一个破旧水囊,将清水倾倒进喉咙,恍若置身于空无一人的旷野。
不到两天时间,沙格德尔的歌声已经传遍了赤峰的大街小巷。人们兴奋地口耳相传,佛祖派遣了两头神兽下凡,它们已来到了赤峰城内,只等罗汉点化慧觉。大家回想起前几天车队入城,又想起那一夜人与野兽在城中不期而遇,都纷纷涌去头道街,在沙格德尔的歌声中顶礼膜拜。
更有知晓内幕的人声称,衙门不能把神兽赶走,这是赤峰的福缘。这个说法赢得了越来越多人的支持。
看到这些热烈的支持者,柯罗威教士虽然松了一口气,可隐隐觉得不妥当。他不明白那位突如其来的喇嘛为何会帮这个忙,明明彼此的信仰截然不同。更令教士不安的是,他带着这些动物前来,是为了宣扬主的福音,现在动物们却被百姓奉为密宗的神兽,有悖初衷。
让柯罗威教士哭笑不得的是,那些狂热的民众连他都开始追捧起来,认为他是牵引神兽之人,一定福缘深厚。有人过来叩拜,有人请他的手摩头顶,还有人特别严肃地问,如果入教是不是能得到神兽保佑。
柯罗威教士试图解释,可无论他说什么,听众们都鼓掌喝彩,场面热烈而尴尬。
沙格德尔的出现,让僵持的局面出现了巨大转变。到了第六天,不需要教士出手,已经有热情的民众自发涌到衙门前,要求尽快赦免这些神兽,避免佛祖降灾——几天前严重抗议野兽威胁城市安全的也是这批人。
杜知州面对汹涌的民意,无可奈何。他本人很清楚,这些只是普通野兽,但长期为政的经验告诉他,不要试图跟民众解释。既然民间已流传它们是两位菩萨的灵兽,那么它们就是。杜知州可不想引发另外一场宗教骚乱。
于是在第七天,赤峰州衙门正式发出一份公函,通知柯罗威教士从畜栏领回他的几头野兽,并批准了沙地动物园的建造计划。不过杜知州特意叮嘱了一句,务必要严加管束,万一再酿成类似事故,严惩不贷。
柯罗威教士在衙门拿到公函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无论如何,这次糟糕的局面总算挨过去了。至于解决这个问题的手段是否合乎教义,柯罗威教士却陷入苦恼,他不期然想起了彼得的遭遇。
当年弥赛亚被抓走之后,有追捕者质问彼得是不是耶稣的门徒。彼得为求自保,先后三次不认主。难道为了自保,就要拒绝承认主对万福、虎贲所做的印记,对它们成为别家信仰这件事坐视不理?
让教士觉得不可思议的是,无论是杜知州、衙门的办事人员还是民众,对此事本身并不觉得讶异。似乎在他们心目中,一个喇嘛教的来帮基督教的忙,再寻常不过了,它们彼此之间的关系就该如此。教士跟他们交谈过,他们不太能分得清天主教和新教的区别,对于喇嘛教、佛教、道教虽然有清晰的认识,可并不因一方而排斥另外一方。在他们心目中,所有的信仰就像是马王庙里那三神共立的布局一样,诸神共存,乃是天经地义。
柯罗威教士拒绝相信这种荒唐的观点,可他也不得不承认,全靠疯喇嘛才能解开这个困局,让动物们活下来。他不知道这时候应该择善固执还是委曲求全,哪一种才符合他的身份。
在这种矛盾的情绪中,教士拿着公函缓步走出衙门。他感觉有些胸闷,但是连一个可以忏悔的地方都没有。教士不知不觉走到畜栏旁边,一抬头,再一次见到了疯喇嘛。
沙格德尔浑身破烂肮脏,头顶还有疮疤,唯有那双眼睛无比深邃,一下就看透了柯罗威教士的苦恼。他丢开红柳条子,笑眯眯地走上前来,张开双臂。教士嗫嚅着想说些感谢的话,可又怕不合规矩,便谨慎地挑选着词汇。没等教士想好,沙格德尔已经给了他一个满满的蒙古式拥抱。
教士的身子一下子僵住了,任由喇嘛的宽大袖子盖到自己身上,耳边传来一阵温和的吐息:“草原的天空宽旷得很,每一只鸟儿都可以尽情飞翔。”这句话是用汉语说的,可柯罗威教士还是不太理解。沙格德尔后退一步,神秘地笑了笑,然后垂下眼睛,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唇边。
一阵猛烈的风遽然吹过,大把大把的沙土和垃圾漫天飞扬。畜栏旁上香的民众纷纷眯起眼睛,熟练地把头转向下风口。万福身上披着的那几条洁白的哈达都被吹起,像鸟儿一样飞向天空,很快消失不见。
“您为什么会来帮助我呢?”教士问。
“受一个朋友之托,来拯救另外一些朋友。”沙格德尔的话永远和他本人一样飘忽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