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疯喇嘛(第12/12页)
看到教士有些迷惑,沙格德尔蹲下身子伸出食指,在地上蘸了一点点黄土,抬起手臂勾画起来。风还在吹着,细腻的黄土沫子不断从指尖散落、飘浮、旋转,在半空中勾勒出一幅稍现即逝的人像轮廓。轮廓是一位少女的剪影,两条长长的辫子搭在双肩。
教士这才知道,原来那个朋友是萨仁乌云。
看来她在喀喇沁王府也一直关心着赤峰的局势,应该是听说了那一夜的骚动之后,知道此事必然没那么顺遂,便拜托沙格德尔来帮忙。
沙格德尔大袖一摆,萨仁乌云的剪影在半空消失,重新化为黄沙落在地上。他没有继续与教士攀谈,哼着歌推开畜栏的门,走到动物之间。
畜栏里的动物对沙格德尔很有好感,五只狒狒在笼子里叽叽喳喳地上蹿下跳,伸手去扯他袍角的线头。沙格德尔的手一碰到狒狒们的头,它们立刻都不叫了,像等待上师给它们灌顶。仅存的一只虎纹马吉祥和蟒蛇对沙格德尔的靠近也没显露出任何敌意,反而惬意地眯起眼睛,就像风吹过一样自然。就连万福都露出善意,把长鼻子温柔地搭在喇嘛的肩上,随着小调儿微微摆动。
只有虎贲很不友好,它伏低身子,发出沉沉的低吼,拒绝这个疯喇嘛继续靠近。沙格德尔只好站在离它几步开外的地方,歪着脑袋,一脸戏谑地看着这头文殊师利的坐骑。绿莹莹的眼睛与黑色的瞳孔彼此凝视,敌意与不着边际的疯癫相互碰撞。
就在教士担心喇嘛的安全,想要过去安抚虎贲时,沙格德尔退了回来。他笑着用蒙语唱道:
大无畏的野狼哟,
跑不到查干沐沦河的尽头。
草原的雄鹰哟,总也碰不到天空的顶。
那颜们穿的是锦缎哟,
却挡不住风寒与雪。
来自远方的马,
只有我能唱出你的蹄声。
在歌声中,虎贲终于放松了警惕,重新趴了回去。
沙格德尔没有试图去摸它的毛皮,转身从畜栏走了出来。他对教士说:“我在此间的事情已了,可以离开了。大雪第七次落下之后,我会把那匹迷途的骏马送回到你的动物园来。”不待教士挽留,沙格德尔就这么敲着柳木条子,晃晃悠悠地离开了赤峰城。
有虔诚的信徒想追上去,可奇怪的是,无论骑马还是赶车,却怎么也追不上前方那个疯疯癫癫的喇嘛。不一会儿工夫,他的身影就消失在远方的地平线上。信徒只好悻悻地回转过来,在畜栏前叩拜,向教士请求把神兽带回自己家去供奉。
柯罗威教士苦笑着拿出设计图,苦口婆心地解释说他会建起一座动物园来。这些居民听得懵懵懂懂,他们认为动物园和寺庙是差不多的东西,纷纷热情地表示要捐香油钱。
柯罗威教士拒绝了这些好意。之前动物们被当成异教灵兽,这已经令教士惴惴不安。如果再用异教名义吸纳金钱,教士认为自己会直接堕落到地狱去——他知道有些同僚在中国就是这么干的,几乎败坏了整个圈子的名声。
看到教士如此坚决的态度,赤峰的居民们聚在一起商议了一下,然后换了个说法。他们表示这是一笔慈善捐款,既不是香油钱,也不是施舍,只用来做善事。至于善事是什么,教士可以自行决定。
“我要奉上帝之名,在沙地之上建起一座动物园,让每一个人都有机会聆听主的福音。”教士明确无误地表明了想法。
“没问题,没问题。”
捐款的人们笑眯眯地掏出钱来。他们上一分钟还虔诚地向喇嘛沙格德尔进献供奉,下一分钟又为柯罗威教士慷慨解囊,仿佛这只是账本上两项不同的支出罢了,可以随心意自由转换。
教士知道,他们之所以如此大方,绝非福至心灵突然皈依天主,归根到底还是对万福和虎贲怀有憧憬。那未必是一种源自信仰的坚定情感,更像是一种神秘主义式的敬畏——正如卢公明在《中国人的社会生活》里所说,中国人的头脑里似乎存在着一个开放框架,可以为任何异乎寻常的神迹提供跨宗教的解释。在他们心目中,不是信仰去解释任何神迹,而是神迹去解释任何信仰。
柯罗威教士终究还是拒绝了这一笔钱。捐款的人们有点儿意兴阑珊,不过他们没有发怒,反而认为这是一个不贪恋钱财的好人,他所坚守的信仰必定是更灵验的。结果更多的人跑来帮忙,教士有些哭笑不得,只好说:“如果你们愿意的话,可以帮我把这个动物园建起来,以上帝和赤峰州的名义。”
事就这样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