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 母亲与雷神(第6/7页)

大哥坐上人力车,朝我和幺弟唤道:“你们还在发什么愣!快上来啊!”

我抱着幺弟,冲向人力车。

人力车穿梭在错综复杂的狭窄街道,雨势愈来愈强,但伪车夫没有任何怨言,默默地拉着车快跑。

今天狸猫一族在祇园有一场聚会,议题与我族未来权力斗争息息相关,大哥似乎也受邀了。我猜他今天之所以乘坐钟爱的自动人力车,是为了效仿父亲昔日坐着它四处奔走的气概。只可惜那场聚会最后不欢而散。

奔驰的人力车内,大哥回想起聚会中的不愉快,又担心此刻受雷神大人威胁的母亲的安危。他看着这两个被夷川家欺负的窝囊弟弟,似乎在思索该如何训话。眼看着大哥眉头愈皱愈深,整张脸就快纠结成一团。

“你们受夷川家如此羞辱,为何不反击?”大哥问,“难道你们没有挺身守护下鸭家荣耀的气概吗?!”

“对不起。”幺弟嗫嚅。他原已恢复少年模样,但听到大哥的斥责又心生恐慌,随时都可能露出狸猫尾巴,“不过我跟他们说了‘去死吧你!’”幺弟战战兢兢补上这么一句,但大哥没理他。

“我不懂什么是下鸭家的荣耀。”我说。

“像你这种只求自己开心的家伙,当然不懂了!”大哥骂道,“你真是不孝子!老爸地下有知一定很难过。”

“老爸才不会在意这种小事呢!”

我说完,大哥板起脸,沉默不语。

抵达位于加茂大桥西侧的咖啡厅时,雨势滂沱,今出川路的柏油路上白茫茫一片。天空响起令四周为之震撼的雷鸣,我们三兄弟吓出一身冷汗。

赶到楼上的台球场一看,已不见母亲踪影。

我向一名甩着球杆的学生打听。他说黑衣王子听见雷声后,一张白脸变得更白,踉踉跄跄地冲下楼去。后来楼下的咖啡厅一阵骚动,说有狸猫闯进店里,台球同好也跑去咖啡厅凑热闹,不过没看到黑衣王子。“他想必是回去了吧。”

我们立刻追问那只狸猫的下落,对方一脸诧异地回说:“慌乱中也不知它跑哪儿去了。”

我们失去有关母亲下落的线索。

在这种大雷雨中,母亲不可能独自一人返回纠之森。也许她正全身湿透地躲在暗处,害怕不已;也可能被雷鸣吓得动弹不得,因而遭人类掳获,或是惨遭车辆辗死。每当闪电照亮昏暗的鸭川,盘踞在我们心头的不祥画面便又增添几分可怕。

“啊啊!妈!”大哥放声大叫,方寸大乱地揪扯着头发,“都是台球害了你!”

大哥每当面临紧要关头,便会显露内在脆弱的一面,只见他平日涂满表面的威严镀漆此刻不断剥落。他提议立即传令告知全京都的狸猫,号召族人一起搜寻母亲。

“这未免太夸张了,大哥。”我劝阻,“你以为老妈会刻意逃到五条或西阵去吗?我看,我们先分头在加茂大桥四周找找看吧。”

“没错,这事要先办,就由我来指挥吧!”滂沱大雨中,大哥威武地发号施令,“矢一郎搜寻同志社大学一带,喂,明白了吗?啊!矢一郎是我自己啊!没关系,就由我找同志社那一带。矢三郎找鸭川北边,矢四郎到桥的另一头找,接下来,矢三郎负责搜寻鸭川南边,给我找仔细一点!”

“大哥,我没办法同时南北两头跑啦。”

“真是没用的家伙,那南边就矢二郎去吧。”

“矢二郎在珍皇寺的古井,而且他是只青蛙。”

“他到底要怎样才满意!怎么一点忙都帮不上啊!”大哥又猛扯头发,“到底是怎样的因果报应!为什么我的弟弟都这么没用!”

“大哥,你冷静一点,现在最叫人担心的反而是你。”

尽管举止错乱的大哥叫人不放心,我们还是在雷雨中分头找寻母亲的下落。

加茂大桥上因大雨而一片迷蒙,车灯在朦胧中交错而过。护栏上的一盏盏橘色灯火,宛如替即将回归古都的祖灵指引方向的路标。

冒着雷击的危险,我们淋得浑身湿透,继续在加茂大桥附近搜寻。

终于,我找到了母亲。她就躲在加茂大桥下的阴暗角落。

我沿着鸭川找寻时,浑身湿透的母亲全力冲过河堤,扑进我的臂弯。那时正巧一阵雷鸣,吓得母亲瑟瑟发抖。我松了一口气,替母亲拨开额前湿淋淋的毛,她打了个喷嚏,在划破天空的闪电下蜷缩着身子,低声道:“夷川的女儿和我在一起。”

“我差点掉进河里,是她救了我。”

母亲藏身的桥下黑漆漆一片,但我知道海星正在里头窥望着我。

我拭去脸上的雨水,注视着桥下暗处,结果海星气愤地说:“还看什么!你要在那里待到什么时候?还不快回森林去啊!”

“不,我得向你道谢才行。”

“不必了,你想害你母亲感冒吗?傻瓜!”

海星不肯从桥下现身。

我之所以和二哥说连她的脸都没见到过,并不是因为害羞,而是陈述事实。虽然她曾是我的未婚妻,但我从未见过她的真面目,就连她变身后的模样也没见过。她一直不肯在我面前露面,总是躲在看不清的暗处唠唠叨叨挑我毛病。明明不敢以真面目示人,嘴巴却恶毒得紧,想必是家教不好。对我而言,海星等同于冷不防从黑暗中袭击我的言语暴力,光是听她说话我就一肚子火。

过去她还是我未婚妻的时候,我常以心中的天平衡量,“父亲与人的约定”与“持续忍受这位未曾谋面的未婚妻出言辱骂的重担”何者重要,结果由于两者重量在伯仲之间,差点将我心中的天平给压垮。就在我几乎不胜负荷时,父亲过世了,婚约也解除了。

再见了,海星。我再也不必和你见面了。本以为可以就此清静不少,没想到在那之后她还是在我身旁神出鬼没,动不动就找我说话,拿我打发无聊。对我来说,这无疑是灾难,结果夷川家竟说我死缠着海星不放,实在蛮不讲理。肯定有一大票人也同意我的说法。

但今晚是她救了母亲,我得向她道谢才行。

我朝那未曾一睹庐山真面目的前任未婚妻低头行礼,说了声:“谢谢。”并补上一句,“请代为向(掉进排水渠被冲走的)金阁、银阁问候一声。”

她在黑暗中暗哼一声,应道:“回去的路上小心。”

我们和海星告别。

“夷川那家人最好都去死。”抱着母亲走回家时,她如此说道。但她接着又说,“唯独那孩子例外。”

我叫回在鸭川对岸四处乱跑的幺弟,并一把抓住方寸大乱地在今出川路狂奔的大哥。雷雨中,我们驱赶着自动人力车,逃回纠之森。

一踏进纠之森,倾盆而下的暴雨被郁郁苍苍的枝叶帐幕阻挡,转为柔柔的细雨。雨滴拍打在叶片上的声响,如同飞沫弥漫在南北延伸的狭长森林中。尽管不时仍有银光打向参道,不过回到森林就不必再害怕了。我抱着母亲,和大哥及幺弟走在下鸭神社长长的参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