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硫黄味 第一章 刺痛拇指(第15/19页)

于是我无异议地跟他走,为那孩子的死而心疼,但其实也稍微松了口气,总算不必面对攀上妖精岭这件事了,也不必一个人走很远的路回去。在黑暗及树林窃语的压力之下,我一直等到再次渡溪时才开口。长袜因为此前浸过水,还是湿的,我索性不脱,直接涉水过去。詹米身体是干的,他从岸边跳到溪中一块高出水面的石头,接着像跳远一样跃到我这边的岸上,身体还是干的。

“你有没有想过,夜里那样一个人在外面有多危险,外乡人?”他看起来并不生气,只是满脸疑惑。

“没……我是说,有。很抱歉让你担心了。但我无法丢下那孩子不管,我就是没办法。”

“对,我知道。”他轻轻抱我一下,“你心地善良,外乡人。但你不知道这次要应付的是什么。”

“妖精吗?”我累了,而且心里被这个事弄得很乱,可是我却用轻率的语气来掩饰。“我不怕迷信的东西。难道你相信妖精,还有调换儿那些事?”一个念头闪过。

他迟疑了一会儿才回答。“不是。不,我不相信这些事,尽管如此,我还是完全不想在妖精岭过夜。但我是受过教育的,外乡人。我在杜格尔家有过一位德国老师,他很好,教我拉丁文和希腊文等。待我十八岁,去了法国,我学了历史和哲学,因此了解到除了峡谷、沼地和湖里的水怪,世界上还有太多东西。可是,这里的人……”他手臂一挥,朝身后的黑暗一指,“他们从未踏上出生地一天路程以外的土地,除非有宗族聚会这类大事,而且这种大事一生中可能只会发生两次。他们住在峡谷和湖泊之间,而他们所知的世界,就是贝恩神父星期日在教堂告诉他们的事,关于世界,还有一些古老的传说。”

他拨开一根赤杨木树枝,我弯腰从下面穿过。我们走到一道鹿的足迹之上,刚刚我和吉莉丝也跟过这道足迹。我振作起来。新的证据显示,即使在黑暗之中,他也可以找到路。离开妖精岭之后,他便以平常的语调说话,偶尔停下来拨开挡在前方的植物。

“那些故事,由格伦讲出来,而你坐在大厅里喝着德国白酒的时候,就单纯是娱乐。”他在我前面走下小径,声音往后飘向我,在清冷的夜里听起来温柔多情。“不过,在外头,甚至在村里——不对,那又不一样——妖精就住在他们旁边。我想这背后有些事是真的。”

我想起水怪那对琥珀色的眼睛,想着不知道还有哪些事是真的。

“而其他的……嗯。”他声音更柔了,我得拉长耳朵才听到,“对那孩子的父母来说,可能相信死去的是调换儿,会觉得好过一点,而自己的孩子,则健康快乐地和妖精永远生活在一起。”

这时我们抵达拴马的地方。半小时之后,理士城堡的灯光便在前方迎接我们。我从没想过那栋黯淡的建筑物是文明的前哨,然而此时此刻,那里看来就像启蒙的灯塔。

直到我们靠近,我才发现灯火通明的原因。桥上的栏杆上挂了一串灯笼,沿路照耀着。

“有事发生了。”我转向詹米说。这时我才首度在灯光下看到他,他穿的不是平常那件破损的上衣和脏污的苏格兰裙。雪白的亚麻布料在灯光下闪耀,而他最好的、也是唯一的天鹅绒外套,就盖在马鞍上。

“对,所以我才出去找你。”他点头,“公爵终于来了。”

公爵有点出乎我的意料。我不确定我期待见到的是什么,但肯定不是我在理士城堡大厅里见到的这位夸张、热情、红着脸的运动员。他有一张饱经风霜的和善圆脸,淡蓝色眼睛总是微微斜挑,好像在看空中飞翔的雉鸡。

我想了一会儿,先前关于公爵夸张言行的片段,或许被夸大了。不过,环顾整个大厅,我注意到所有十八岁以下的男孩脸上都带着警觉的神情,眼睛紧盯公爵,看着他跟科拉姆和杜格尔谈笑风生。看来,他们不只听到了夸张言行,还得到了警告。

被介绍给公爵时,要我保持面无表情有点难。他身材高大、健壮结实,是那种可以常常在酒吧里见到的人。他们会用低沉的嗓音发表意见,借助提高音量和不断重复来压过不同意见。听了詹米的故事之后,我当然也有点警觉,可是他外表给人的印象实在太强烈。他弯腰吻我的手,说:“在如此偏远之地,能见到一位女性,实在令人喜出望外,夫人。”他的声音就像过分讲究的老鼠,我得咬着自己的舌头,才能忍住不当众出丑。

公爵和他的手下因为旅途劳累,很早离开去休息了。隔天晚上,晚饭过后有音乐和聊天活动,而我和詹米也一起参与。几杯白酒下肚,桑德林汉姆变得豪爽而多话,将高地旅途的惊险和乡村风光之美,巨细靡遗地一一描述。我们礼貌地听着,我也努力不去对上詹米的眼睛,听着公爵尖声说着那些艰苦劳累的故事。

“在斯特灵外,一根车轴断了,我们有三天无法移动。注意,是被困在大雨之中。我的侍从后来找到一个铁匠,才把那该死的东西修好。然后过了不到半天,我们就跌进我见过的最大的坑洞,那烂车轴又断了!然后又有一匹马掉了蹄铁,所以我们得把东西搬下马车,在旁边走——在泥泞中,牵着那匹跛脚的老马,然后……”故事继续着,不幸的事件一个接一个,我越听越想笑,只好试着用酒盖过笑意,而这很可能是个错误的决定。

“猎物,麦肯锡,是猎物啊!”公爵说到某处时惊呼出声,陶醉得直翻白眼,“我几乎无法相信。难怪你能备出这么丰盛的一桌菜。”他轻拍自己结实的大肚子,“我发誓,我愿意拿我的上犬齿,交换两天前我们见到的那只牡鹿,那动物美极了,真是美极了。它从树丛中冲出,就挡在我们马车前面,亲爱的。”他特别转头对我说,“马受到惊吓,所以我们又差点掉到路上!”

科拉姆举起钟形酒瓶,挑起深色的眉毛,询问是否再来一杯。他把酒倒入递来的酒杯时,说:“嗯,或许我们可以为您安排一场狩猎,殿下。我外甥的猎术很好。”他眉毛下方犀利的目光看向詹米,得到一个几乎难以察觉的点头回应。

科拉姆回座,放回酒瓶,轻松地说:“对,那么,这样很好。或许就下周初吧。现在猎雉鸡太早,但猎牡鹿可以。”他转向杜格尔,杜格尔懒洋洋地坐在一旁铺着软垫的椅子上。“我弟弟也可以一起去。如果你打算往北走,他可以带你去我们先前提到的那些土地。”

“资产,是资产哪!”公爵很愉快。他拍拍詹米的腿。我看见詹米的肌肉收紧,但身体没动。他静静微笑,公爵的手停留的时间稍嫌长了一点。接着殿下发现我在看他,愉快地对我笑着,表情像是在说:“总得试一下,是吧?”我不由自主地对他报以微笑。实在出乎我的意料,我还蛮喜欢这个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