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溯源(第9/12页)
洪天胤总算运气不错,凭借着自己的智慧和一点好运气逃脱了追捕,渡海南逃到中州躲藏了一段时间。几个月之后,他重新回到了瀚州,一路上经过草丛中无人收捡的累累白骨,最后来到了北都城。在那里,妻子的头颅被高高悬挂在北都城城头,和其他所谓的叛徒们的头颅挂在一起,血肉早已被乌鸦啄食干净,只剩下狰狞的骷髅,让他完全无从在骷髅群中辨认出她来。如前所述,洪天胤一直都是一个孤僻的人,妻子几乎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能理解他包容他的人,两人一起相濡以沫走过了大半生,到头来他竟然没有办法从一堆白森森的头骨中认出她来。
毫无疑问,洪天胤的心性就是从这一刻起开始扭曲的。和雪怀青之前听到的不同,洪天胤压根儿就没有打算劝说他人和他一起逃难,他自己主动放弃了世人。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一排头骨,转身离开北都,再也没有回头。五个月后,经过难以想象的艰难跋涉,他来到了殇州雪原中最险峻的高峰——木错峰。根据他的计算,假如真的发生了毁灭大地的灾难,木错峰也许是唯一一处可以逃生的地方,尽管这座高寒的山峰本来就是近乎生灵绝迹的死地。现在从死地到生地的转换,也不知道是命运的眷顾,还是命运的嘲弄。
总而言之,洪天胤孤身一人来到了木错峰。虽然作为一个蛮子,他的身体一向不错,但在这个连夸父都无法生存的地方,他一个人的生活状况可想而知。一个月后,他在山上艰难寻找食物的时候,一不小心滑下了山脊,幸好山下积雪很深,他没有摔死,却意外地在雪堆里发现了几具早已冻得僵硬的尸体。那一刹那,一个前所未有的绝妙灵感在他心里闪现出来:虽然我再也不愿意和任何活人为伍,但我可以想办法操纵死人来为我所用啊。
反正一个人过活的日子寂寞而无聊,洪天胤立即开始着手研究这种操控死人的方法。他是一个全才,对秘术有极深的造诣,也对蛮荒之地的巫术和蛊术了解颇多,最后,他利用一些残缺不全的资料,愣是把失传已久的越州赶尸术复原了出来,并且加入自己的改进,形成了流传至今的尸舞术的雏形。
这之后,他一次次离开木错峰,去往稍微有人烟的地方,或者干脆袭击商队,为自己搜罗了不少的尸体以供驱策,就这样在尸仆的陪伴下走向了生命的终点。直到临终的那一刻,他也并未能够亲眼见到魔火灭世的奇景出现,但他仍然对自己的预测没有丝毫怀疑,并且在最后一篇日志中写下了这样的话语:
“我的计算不会有错的,魔火终将喷涌,九州大地将化为一片火海,一切的历史、一切的文明、一切的美好、一切的苦难,一切曾有的光明与黑暗,都会在火焰中化为乌有。千万年后,当新的生灵从尸灰中重新出现,当新的文明在这片焦土上重新崛起,也许他们已经再也无法找到过往岁月的痕迹,再也无法知道,在这片大陆与海洋之中,还曾经有人类、羽人、夸父、洛族、鲛人和魅的存在。那些自诩的永世流传的灿烂辉煌,也将无人知晓,就如同一曲华美的乐章,当曲终人散之后,那些动听的音符终究只能消散在空气中。
“我禁不住要想,我们的文明,是否也经历过这样一场劫难或者许多许多的劫难?在我们之前,是否也有自认为是天之骄子的生灵遍布大地和海洋?这一切或许永远也无法得知了。我就要死了,作为一个微不足道的人,走向一个微不足道的终点。而我们的文明,我们的天下,我们为了争夺土地而流的每一滴血,也会和我一样,最终变得微不足道,最终变得无人知晓。
“我忽然间觉得,我一向看不起的长门苦修士的话居然是有道理的。人生就像是一道又一道永无尽头的长门,你跨过一道道长门,却永远也无法领会到世界的本源,你唯一能做的,大概只是寻求个人的解脱而已。长门僧们或许就是看透了这一点,才选择了这条逃避之路的吧?”
五
这段故事并不长,雪怀青很快就读完了。她又翻了翻其他的书,大都是很偏门的逸闻杂谈,但都和这个故事有关。这些书的记述并不完全一致,有些细节干脆就是互相矛盾的,但涉及重点和关键的地方,基本上是一致的。而且在历史上的某一个邪教兴盛的阶段,洪天胤的这一发现竟然被别有用心的恶人演绎成了邪教教义,诞生过一两个影响不小的邪教。雪怀青仔细想想,似乎自己之前还真听说过类似的胡扯八道,只不过天下邪教是一家,张口闭口都不过是些各种各样的灭世传说,然后打着拯救生民的旗号骗财骗色。站在邪教教义的背景下,魔火喷涌这类的说法太寻常了,所以她并没有往这方面想过。
此外还有一叠书,和此事似乎没什么关联,内容也五花八门毫无联系,包括了针灸、考据、诗词歌赋、星相等方面,甚至还有一本看上去很像原本的《殇阳血》,那是连雪怀青都听说过的名曲,相传由蔷薇皇帝时代的大琴师欧阳扶所作,以纪念发生在殇阳关的那次血战。这些书就保存得不太好了,都有些烟熏火燎的痕迹,安星眠冲她摇摇头,意思是这些书不重要,她就不去管了。
然后她放下手里的书和纸张,慢慢地坐在了书桌前的椅子上。她的脑子完完全全的混乱了,一时间不知道该作何反应。深藏于地下的狂暴火山,喷涌而出的灭世地火,尸舞者的创始者,以苦修追求真道的长门僧……她过去从来没有把这些元素放到一起去联想过,然而正如安星眠所说,命运开了一个奇妙的玩笑,把原本风马牛不相及的长门僧和尸舞者捆绑在了一起。只是这样的所谓缘分,实在让人避之不及,却又逃无可逃。
难道长门的藏书洞窟,真的只是一个幌子?长门僧们几千年来一直在干着的伟大事业,竟然是在一步一步将九州推向毁灭的境地?雪怀青简直难以相信这样的事实。那些长门僧,信仰坚定、无所畏惧的长门僧们,究竟知道他们在干什么吗?
她不由得转过头,看着安星眠。安星眠倒是面容很平静,显然经过这些天的煎熬之后,就算他还没能接受这一切,也至少有了足够坚定的信念去面对。可是……这不过是一些文字,难道他就没有丝毫的怀疑吗?
“我当然不会单凭文字就去确定一件事,”安星眠猜到了雪怀青的疑虑,“所以我肯定要去考察一下。在我捡拾到的包裹里,有一些被撕得粉碎的纸屑,应该是皇帝干的。他本来打算把包裹烧掉一了百了,却没想到被我捡到了。在我们回来的路途中,趁着你睡觉的时候,我用了几个晚上,把那些纸屑拼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