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凯拉辛(第2/4页)

即便当时,恬娜认为那智妇说得对,却不完全,还差了点什么。她现在依然如此认为。

看着蘑丝对待瑟鲁的方式,她想蘑丝正在依循自己的心,但那颗心黑暗、狂野、怪异,像只乌鸦,我行我素。或许,蘑丝不是因为善良而贴近瑟鲁,而是因为瑟鲁的伤、受的伤害,那些暴力、火焰。

不过瑟鲁无论在行为戏言语上,都没显示她除了云雀筑巢处、蓝莓生长处或单手玩花绳之外,是否还从蘑丝阿姨那儿学到别的事。瑟鲁的右手遭火尽蚀,愈合成棒槌一般,拇指只能像蟹箝般当夹子使用。但蘑丝阿姨有套神奇的花绳玩法,只须用到一手的四指与另一手的一指,还有配合花样的韵谣:

搅搅樱桃搅!

烧烧下葬烧!

来呀龙来到!

然后绳子就会化成四个三角形,再变成方形……瑟鲁从未大声诵唱,但恬娜听过她独自坐在法师房门前,一边翻花绳,一边低念。

恬娜又想,除了怜悯,除了对无助孩子的责任外,是什么联系连结她自己与这孩子?如果恬娜没把她接走,云雀会收留她。但恬娜甚至没自问缘由,便收留了她。她是否依循自己的心?欧吉安没问任何关于孩子的事,但他说了:“人们会怕她。”而恬娜当时回答:“他们的确怕她。”这也是真的,或许自己也怕这孩子,正如同她害怕残酷、强暴及火焰。是恐惧连结她与这孩子吗?

“葛哈,”瑟鲁蹲在桃树下说,看着埋覆桃核的坚土,“龙是什么?”

“伟大的生物,”恬娜说:“外表像蜥蜴,但比船还长,比房子还大。还有翅膀,像鸟儿一样。它们还会吐火。”

“它们会来这儿吗?”

“不会。”恬娜说。

瑟鲁没再问了。

“蘑丝阿姨告诉你龙的事吗?”

瑟鲁摇摇头。“是你说的。”她道。

“啊。”恬娜说,又立刻接着说:“你种的桃子需要水才会长大。一天一次,直到雨季来临为止。”

瑟鲁起身,小跑步绕过房子到井边。她双腿完美无伤。恬娜喜欢看她走或跑,黝黑、沾满尘土的漂亮小脚踏在土地上。她摇摇摆摆端着欧吉安的水壶回来,在种子上倾倒一阵小洪水。

“所以你记得人跟龙都是同一族的故事……人类向东往这里来,但龙待在遥远的西方诸岛。很远、很远的地方。”

瑟鲁点点头。她看起来毫不专心,但恬娜说到“西方诸岛”并指向海边时,瑟鲁将脸转向豆藤架与挤奶棚间可见的高阔明亮天际。

一头山羊出现在挤奶棚屋顶,侧向她们,尊贵地端着头,显然自以为是高山山羊。

“西皮又逃掉了。”恬娜说。

“嗨嘶——嗨嘶——”瑟鲁跑去,学石南唤羊,石南也出现在爬满豆藤的栏杆边,抬头对羊唤“嗨嘶”,但羊毫不理睬,若有所思地呆望豆藤。

恬娜放她们去玩抓西皮的游戏。她闲步穿过豆田走向崖边,沿着悬崖漫步。欧吉安的屋子远离锐亚白村,也比任何房子都靠近高陵边缘,这里有片陡峭绿坡,岩块散露,可放牧羊群。愈向北行,崖坡愈陡,最后垂直而落。小径上,崖壁裸岩渐露,直至村北约莫一哩外,石崖缩窄成一层尖出的红色砂岩,两千呎下方是侵蚀崖底的海洋。

高陵尽头寸草不生,只有地苔和石疙瘩,还有蓝雏菊东一朵西一朵散生,因风大而矮缩,像掉在粗糙崩落岩石上的纽扣。崖北及崖东面向内陆,是片狭长沼地,弓忒山黝暗峻耸的岭侧擢拔于上,林树遍布,几至山峰。悬崖本身高耸海湾之上,必须俯视,才能看到海岸边缘与模糊的艾萨里低地。除此之外,以南以西均只有海天一色。

恬娜住锐亚白时,很喜欢漫步至此。欧吉安爱森林,但她曾住在沙漠,方圆百里只有无尽夏日中一手一瓢灌溉出的磊砢老桃树及苹果树,除此之外,毫无绿意、湿意或惬意,仅有一座大山、一片平原及天空,因此她喜欢悬崖甚于密闭树林。她喜欢顶上空无一物。

她也喜欢地苔、灰地疣、无茎雏菊,她熟悉这些。她一如以往,坐在离崖边几呎外的山岩,望向海面。日光炎热,但不息的海风吹去脸与手上的汗意。她倚手后靠,心无一念,唯有太阳、海风、天空及海洋,向太阳、海风、天空、海洋敞开一切。但左手唤醒她注意,让她转身看看是什么在搔弄她的掌跟。原来是株小小荆棘,躲在砂岩缝隙中,怯怯向光与海风伸展无色针棘。疾风逼它硬生生点头,但它依然在岩缝中扎根,抗拒风力。她凝视它良久。

她再度望向海面,看到海天交会的迷蒙蓝晕里,一抹岛屿的蓝线:那是欧瑞尼亚,内环诸岛的东界。

她凝视淡淡迷影,梦着,直到一只西方飞来的鸟儿引起她注意。不是海鸥,因为它飞行十分平稳;说是鹈鹕,却又飞得太高了些。是野雁或罕见的海洋旅者信天翁往岛屿飞来吗?她看着那双翅膀缓慢拍击,高远地飞在亮眼天色中。突然,她站起身,从崖边倒退几步,文风不动伫立,心跳加快,呼吸哽住,看着那柔长黑铁般身躯、火红长蹼翅、伸出的利爪,以及消失在它身后的卷烟。

它笔直朝弓忒飞来,向着高陵,向着她。她看到铁红墨黑相间的鳞片、闪动的细长大眼,她看到一簇火焰红舌。龙嘶吼转身降落山崖,叹出一道火焰时,燃烧的焦臭填塞了海风。

它的脚爪重落在岩石上,多棘的尾扭动、摇响,双翼被日光照得赤红,轰哗收折于两侧,慢慢转头。龙看着站在一爪之遥的女人,女人看着龙。她感到龙头在上。

有人告诉她,人类不可直视龙的眼睛,但这对她来说不足为惧。它直直望着她,黄色大眼埋在盔甲般的鳞壳中,鼻子细长,鼻孔翕动吐烟,她柔软的小脸与黑眼也直直回望。

他们都没有开口。

龙略为偏头,以免说话——或许只是笑声——摧毁了她。它“哈”地一声喷出一簇橘色火焰。

“阿西伐锐西,格得。”它说,语气温和,烟雾袅袅,燃烧的舌一闪即逝,然后低下了头。

恬娜终于看见跨坐它背上的男子。他坐在两片沿脊椎生长的剑棘间凹下处,在脖子之后,肩膀翅根之上。他的手紧握龙颈的铁红与黑色甲片,头靠着剑棘底部,宛若熟睡。

“阿西·艾赫锐西,格得!”龙又稍微大声说道,长长的嘴看起来总在微笑,露出如恬娜前臂般长,尖端露白的黄色利齿。

男子毫无动静。

龙转过它长长的头,再次看着恬娜。

“叟比欧斯。”它说道,铁片滑擦般嘶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