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醒(第2/6页)

这棵树没有引起父亲足够的重视。父亲认为我早已习惯了高墙内的生活,加之我从未出去过,也就对墙外的世界缺乏起码的认识——父亲想当然认为我惧怕外面的世界,于是,父亲放心大胆地忘了这棵梧桐树。现在它枝繁叶茂,一些枝杈甚至越过了围墙。

这个被磨刀声诱惑,越来越心急火燎的人,攀着梧桐树很快就爬上了围墙。他骑在墙上俯视着脚下。他从几个抹脖子的动作中,知道了我磨刀的意图。这个人顾不得墙高,从墙上跳了下来。他落下来的撞击声沉闷而浩大,我回头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我发现有个东西正在树下的厚草丛里艰难蠕动。我想这下好了,可以在这窃贼身上试一试刀的好坏。于是我不仅踩在他身上,还用刀抵着他的后脖颈。显然,他觉察到了那种寒凉的风吹过时的舒服。他一动也不敢动。只说了一句:

“姑娘,我是来救你的。”

我笑了。

“我本来想在自己脖子上试一试这把刀是否好用,现在你来了,正好,借你的脖子一用。”

“姑娘,你的刀没有开刃,尽管它是一把好刀,还没有好到能割下我的头。况且像你这样磨刀,非但磨不出一把好刀,反而会毁了刀。”

听他这么一说,我提起刀,仔细看了看,又向旁边的树枝劈去。的确,它现在连一片树叶也划不破。

“你倒像很懂刀,那么我放你为本公主磨刀。”

“公主?”

“我叫叶赫那拉?布西亚马拉,你呢?”

“努尔哈赤。”

“你的姓呢?”

“我姓觉罗。”

这个姓觉罗名努尔哈赤的人,从地上爬了起来。他的额头跌伤了,他看我的表情竟跟父亲看我时如出一辙。父亲在细细端详后,眼里出现的是恐惧与忧虑相互交替的奇怪表情。在努尔哈赤眼里出现的则是惧怕。这个惧怕的神情伤害了我。他也像父亲那样沉默着低下头。这个动作又一次激怒了我。

“我有那么可怕吗?你们到底怕什么?告诉我,我长什么样儿?”

“你没有看见过自己吗?”

“说,不然我杀了你。”

“即便你杀了我,我也不得不说,我从未见过像你这么美丽的女人。”

我望了望身后,除了我的影子,还有轻轻摆动的树木花草的影子,没有别人。

“我很吓人吗?”

“……就像一把快刃从这里切了过去。”

他指了指自己的脖子。

我半晌无语。

我一直在想这句话的意思,等到晚上的时候,我终于想明白,他是在赞美我。

在努尔哈赤说“就像一把快刃从这里切了过去”后,他并没有在我做梦的石头上研磨我的十二把短刀。一把好刀得有好的磨刀石才能为之开刃,况且像开刃这样神圣的事,不能马马虎虎平平常常地对待。努尔哈赤说。总之,他没有立即为我的短刀开刃,我便既无法杀他,也无法杀我自己。我想到我该向他讲一讲我的梦,可他从墙头跌下时的声响击散我的梦,我到底是忘了,再没有机会向第二个人道出我的梦。到了晚上,在醒悟到那原来是一句赞美时,我已经忘记了要杀人和自杀的念头。下一次,等这个姓觉罗的人再来,我一定要问问他,美,让人憎恶,或是让人害怕吗?似乎,不该问这个问题,也不该问他要一面镜子。我羞于承认,我还没有看见过自己。

在父亲订下的律令里,擅自闯入绮春园的人要被处以极刑。也就是会被刽子手拉去城中央的广场上枭首。父亲到底是惧怕我还是惧怕看见我的人?若是我不小心被外人看见会发生什么?这个问题我从未问过父亲,父亲也没有告诉过我。但毫无疑问,这是一件严重的大事件。不过,这只是一条不为人知的私法,父亲从未对外公开过绮春园的存在。若真有人闯入绮春园,父亲会以别的名义处死他。绮春园,人们只知道那是父亲的花园,别的就无从知晓了。绮春园有一条暗道通向父亲的宫殿,在过节或是父亲想起我的时候,父亲会带着他的妻妾们从这条暗道进入绮春园。可在我过节或是想起父亲的时候,却不能从这条暗道进入父亲的宫殿。

我讨厌这条暗道,也讨厌父亲的宫殿。但我从未讨厌父亲亲手修筑的这座叶赫城。父亲常说这是一座伟大的城,城中每个姓叶赫那拉的人都会为这座城骄傲,它甚至可以与明朝的国都,燕京相媲美——后来父亲又说,这只是他的自夸,叶赫城虽然无法与燕京相提并论,但在整个漠北却是绝无仅有的。而叶赫那拉则是漠北大地上最尊贵最骄傲的部族,叶赫城的修造,当然也是这大漠上最辉煌浩大的工程。从父亲的曾祖父开始,叶赫城有了最初的形式,到父亲的祖父和父亲的父亲,这座城一直都在扩充和修建中,父亲自继位以来,也从未停止过继续修造这座辉煌的城。城越来越宽广,人口越来越多,祭祀用的广场差不多每年都要扩建以容纳新增的人口。每年的这一天,都要举办祭祀盛典,以拜祭神灵和祖先对叶赫城的护佑,父亲在这一天,将以王的身份带头向上苍祈福,之后设宴款待城中居民。这就是我四下里喊不来一个人的缘故,在这一天,哪怕只分到一口祭肉的人,都会在来年免于病灾。连嬷嬷们都偷偷跑去求祭肉了,更何况对我并不唯命是从的仆从。

我很快就知道这个私入绮春园的人,为何不去广场求祭肉。他不姓叶赫那拉,而姓觉罗。觉罗在父亲眼里是一个弱小的部族,他们没有足以令其自豪的觉罗城。父亲不齿觉罗,还因为觉罗曾被叶赫打败。为了应允承诺中的“再无冒犯”,这个叫努尔哈赤的觉罗人,来叶赫城做了父亲的人质。

在我将努尔哈赤踩在脚下前,他已经在叶赫城待了六年。他熟悉这座城的角角落落。作为人质的努尔哈赤在叶赫城的身份,是城主布斋贝勒的马童。努尔哈赤不能参加叶赫部族的所有的庆典和祭祀。当我在绮春园里高声呼喊时,努尔哈赤正在父亲的马厩中刷洗马具。自然,他不是应我的呼叫声而来的,而是应着那一阵刺耳狂乱的磨刀声而来。在叶赫那拉全族都去广场祭祀的这一天,也是禁止兵器与武力的一天,这突如其来的磨刀声让他觉得不安,也很不祥。

依照我的想法,既是父亲的马童,那也就是我的马童。但是这个姓觉罗的马童看上去一点儿都不像马童。他穿着仆人的衣服,却并不像仆人——是哪里不像呢?我慢慢回忆这个人的不同,发觉原来在与我对视时,他投来的,不是一个仆役的目光。仆役的目光是涣散的,逃避的,游离不定的,甚至你无法看见一个仆役的目光,因为回视主子的目光便是亵渎,是要获罪和挨板子的。这个姓觉罗的马童投来的目光,却并无顾忌,在他看着我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