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醒(第4/6页)
父亲重重叹了一口气:
“你长大了。可愿意替父亲想一个问题?”
“可以呀。”
“十六年前,一个部族的首领生下一个女儿,同时失去了他珍爱的妻子。在女儿满月的那天,这位父亲请来尊贵的客人和最有威望的萨满,来预测公主的未来。父亲满心希望公主得到宾客的祝福,对父亲而言,公主只要能拥有如常人般的幸福,他就心满意足了。那时他怀中的女孩儿才满百天,而每位前来贺喜的宾客在见过公主后,都说这孩子有倾国之貌。对于一个女孩子而言,没有比美貌更好的赐予了,父亲觉得这是上天的眷顾和吉祥之兆。然而,最有威望的萨满却指着父亲怀里的公主说,此为亡国之女,城主若为叶赫部族和这一城百姓着想,就该除去此女以绝后患。最有威望的萨满说完这句话后,整个大堂里鸦雀无声。父亲知道没有人怀疑萨满的预言,包括他自己在内。在已经过去的年代里,最有威望的萨满所说的每一则预言都应验了,小到旱季的雨水,大到战争的征象,父亲正是借助最有威望的萨满的预言,才避过了灾祸而在太平中度过了每一个祭祀节。父亲不能不将萨满的话当作一次严厉的警告。在宴会过去后的二十一天里,父亲每天都在冥思苦想,希望能有一个万全之策,既能保全公主的性命又能逃避萨满的预言。可那最有威望的萨满说,你无法同时兼顾两件事,你只能选择其中之一,你没有办法改变公主的命运,她必会出落为世之罕见的貌美之人,而她的美貌将会为叶赫部带来灭顶之灾。
即便萨满多次警告父亲,父亲还是不忍杀死襁褓中的孩子,因为这孩子的母亲为生她而丧命,杀了这孩子,等于第二次杀死他的妻子。在第二十二天的傍晚,父亲终于想出一个办法。他让人请来明朝最好的工匠,在自己的宫殿旁筑起一所花园,以所能想象的奢华装点这所花园和公主的闺房。公主将在这里度过一生,永远不离开这里,也不必了解她所生活的城市,也不必知道她的亲人,也不必有朋友,她像一朵花一棵草那样能得到最好的照顾,唯一的遗憾,是没有自由,不过,她也会像珍贵的花草那样,度过安详、没有丝毫挫折的一生。这就是父亲的计划,他一直依照计划囚禁和看护着女儿,并对外宣称新生儿因病夭折……”
“父亲,您让我替您想什么问题呢?”
我边说边拆去缠在头发上的绸子,屋里太热了。
“换作你,你是否会做同样的事?”父亲问。
我的头发开始从绸缎里挣脱。
“换作我,我是否会做同样的事?”我说。
“你怎么想?”父亲说。
“我会和您做同样的事!”我说。
“这么说你并不怨恨我?”
我摇头。
“这么说你愿意在绮春园待一辈子?”
“父亲,我可以不嫁人。”
父亲认真地看了我好一会儿。
“你说的可是真话?”
“如果父亲您没说半句谎言的话。”
父亲笑了。这是我从未见过的表情。
“我想了二十一天,才想出这个主意,看来这是最好的,最妥帖的主意。每次来看你,我都会想起萨满的预言,你一天天长大就意味离萨满的预言越来越近。他已经说对了一半,你的确已经出落为这世上罕见的貌美之人,你的美貌随着年龄有增无损,看不到尽头,我的忧虑和恐惧日益加深,你越是长大,父亲便越不忍心杀死你,父亲对你的喜爱也随着你的长大日益加深。父亲不允许任何一个男人从父亲身边带走爱女。在父亲看来,这世上没有能配上你美貌的男人,所以,就这样好好待在绮春园,和父亲相依为命,度过无忧无虑的一生。”
这时我已经拆开所有缠绕在我头上的长绸,无数个发辫从我头上一泻而下,乌黑的长发像一顶帐篷,遮住了父亲眼里的光亮。
“好吧,父亲,就这样无忧无虑度过一生。”
我望着父亲,然而另一种声音却在我耳边不断重复:
“我这就要离开绮春园,离开你,绝不回头。”
我不得不散开发辫遮住这可怕的声音。
这是一个月明之夜。父亲跟我说了一生都不曾说过的最多的话。后来,父亲因为得到我肯定的回答而心满意足。这么多年,如果说我以什么回报父亲的保护或是幽禁的话,就是这句,“好吧,父亲,就这样无忧无虑度过一生”。父亲命人奏乐跳舞,又摆上美食美酒。这是我与父亲第一次喝酒。我注意到明媚的月色就藏在云朵后面,隐约间竹林中传来了风声。我要用已经开刃的短刀做什么?这个问题我还是无法回答。然而当父亲从坐榻上起身,而灯烛闪烁也已经快要燃尽的时候,我已经有了答案。等父亲离去后,我便回到卧房。如果说我已经因为一句简单的回答回报了父亲,那么我还应赠与父亲一件礼物。我将已经开刃的短刀排列在屋子中央的地毯上。每抽出一把短刀屋子里就掠过一道寒光,而此时月色也正艰难地穿梭在黯淡浓厚的云朵里。每一道寒光过后,地毯上便落下一束长发,我已经试出短刀的锋利,刀锋在发丛中穿梭犹如鱼鳍分开漆黑的江水——这个景象我在梦里见过,也可能是嬷嬷故事中的图景。锋利的刀尖从发丛中分出界限,落下的那部分将是我留给父亲的礼物。头发整齐摆放在毯子上,在烛火下闪烁着幽暗的光泽。我留给自己齐腰长的头发,足够长了,足够我在月光下出逃,在风中飘洒,或是像一面旗子飘扬在城外的草原上,我对于草原的向往更甚于了解父亲修筑的城池——我拢起披在肩上的头发编成一条辫子又用绸条捆好。我不该穿着这么一身繁琐的衣服翻墙越壁,于是我改造我的衣服只求简化。我有一匹千里马等在梧桐树下,而我也该有与之相配的骑马服。将多余的衣料裁去后,我得到了一件骑马服。我在腰间佩戴好十一把短刀,悄悄走出闺房。在绮春园我是自由的。此时一瓣明月即将穿过最厚的乌云,我直奔假山后面的围墙而去。我侧耳倾听,除了风吹树叶的哗哗声再无响动。今天就是离开的时刻,即便努尔哈赤食言。我侧耳倾听,张开身上所有的毛孔,后来风声变成了马蹄的幻觉,我喝了酒像是坐在云端,云朵托着我一直飘过了高墙,然后降落,降落,直到一件硬物托住了我。我睁开眼,握紧短刀,我看见我正伏在一个人的背上,而同时,我们又跨在了一匹高头大马上。马蹄用毡子裹住,发出轻微的嘚嘚声。我确信这匹马站在绮春园墙外的地上,因为这地上铺的不是厚草而是坚硬的石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