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咒语(第7/9页)

翊璇宫里的乌足草长得更高,叶片更大,白色的叶片大雪般层层覆盖,整个院落像月下湖水泛起磷光。大公主也养着一枝桃花,然而这处宫苑却没有惊慌失措的眼神。翊璇宫同样陷入了无眠,可这里的无眠显得冷静而肃穆。大公主在拨弄烟丝,侍烟的宫女小心翼翼打起火镰。我不认为我具有像她那样的天分。我看到的迷宫,黑色花朵的漩涡,都是幻觉,我在翊璇宫看到的,也是幻觉,一个小亡魂出现在墙上和柱子上,那也是十足的幻觉,也许,翊璇宫和大公主也都是幻觉。还有这些桃花。

我们没有查看故人之物。大公主坐在幽暗处,背后是一支明艳的桃花。

“桃花让你迷惑。现在,我要告诉你一些事情。”

“我的迷惑很多,而且越来越迷惑,我怀疑眼前的所有见闻,我无法解释这些事情。”

“让我来说说你的故事。”

“我?”

“你就是预言中的女人,这一点不会有错。要怎样才能认出你来?预言里没有任何提示。一切都是从一个瞬间开始的。当皇帝第一眼见到你时,皇帝认出了你。在他认出你之后,我才最终确认你。我知道载湉对于爱新觉罗是一次机会,这在预言里出现过,但我却看不出,他的怯懦和顺从,他阴郁又忽而狂躁的性格,又如何让爱新觉罗摆脱恶咒。这么多年,我一直都是在疑惑和等待中度日。终归还是时间。就像一枚被分开的印模,其中的一半遇到了另一半,当两个印模合而为一时,它们变成了完整的印模。只有他能认出你。你,还有载湉,你们合成了一个人和一个世界,在你们面前有获救的机会。我看了你三年,又等了你两年。所以说,我一直都在等你来,你带着一个摄魂的东西来找我,这说明,时间到了。”

“它并不能摄取灵魂,它是照相机。”

我在分辩,她并不理睬。

“我庸庸无为却殚精竭虑地活了四十年,除了作为一个见证人、死亡证据的保管者之外,我什么也不是。现在你来了,你要为聆听、理解和牢记做好准备……哦,诅咒。”

她在吐出“诅咒”两个字后,整个人都凝结了。她一句一句吐出这些句子。她冰冷,苍白,语气一如她的面容,冷而苍白,却不容置疑。她坐着,像一个蜡做的女王。她吐出烟雾,烟雾是白色的。屋子太暗,这一缕白烟因而分外明晰。花园里,乌足草犹如一场大雪,覆盖着翊璇宫的庭院,让翊璇宫独立于各宫之外。这里隔绝、闭塞,却让我安心,与前几次完全不同。我暂时放下皇帝,放下我的戒备。我清楚的知道,我并不是无惧,我的无惧恰恰来自恐惧,恐惧是一团迷雾,而我不得不穿行其中。

她提到预言,又说到恶咒。她并不解释。还有桃花。

“桃花在无休止地开着。没有人能对此做出解释。太后身边的术士都是用来安慰太后的,他们没有理解力,他们看不到过去,他们不了解的东西远远大于他们所了解的。”她吸完了一管烟,又装上了第二管,白烟在室内升起,散开。

“一切都来自过去。你现在不会相信这个说法,但是你很快就会有不一样的了解。”

我们在桌案前坐下。桃花不受影响地开着,烤着我们的后背和头脑。但它不像在别处时那样令人焦灼。

“失眠并不是完全不能忍受之事。宫里,很多人从来不睡觉。李莲英,就是一个无眠之人。还有紫禁城里八成多的太监、宫女,都不睡觉,代太后写字画画的缪先生,你若留意,她也不睡觉。我能闻出他们。无眠人。从气味上,也从他们眼睛的颜色上,认出他们。他们身上有一股酸涩味儿,他们的目光在夜晚像猫眼一样闪烁发亮。你有没有细看过缪先生的眼睛?你看,她从来都向下看,看着地面,或者纸张。这就是他们的特征,他们总怕人看到他们的眼睛,他们回避他人的注视。无眠人,是这宫里终生的奴仆。无眠,是这类奴才的标记。”

我在无法分辨的乌足草和桃花的气味中倾听。

我觉得我与真实世界的边界已经模糊不清,我的现实,或者说现实中的我,正在进入另一个地方。另一种深渊。毓庆宫的深渊是迷宫,翊璇宫的深渊却在大公主的手指间,她触摸旧物的手,能拉近死亡,招来魂魄。它们太近了,只要伸出手,就能摸到,只要摸到,就会现身。大公主的声音犹如睡眠,这声音带着翊璇宫在海上陷落,清醒的倦意,清晰的梦寐,在我周围盘桓。曾经飘浮在我梦里的黑色花朵的涡流就在眼前,而背后,桃花密集的花瓣从花心向外喷涌,犹如密室里,那朵悬浮的白描花,墨线勾勒的花瓣不断从花心处涌出,势不可当。不仅势不可当,而且坚不可摧。

咒语

灵魂像风一样。要是没有这些旧物件,很快就散尽了。灵魂很快就会忘记它们的名字,依附于它们的记忆也会被丢弃。灵魂不会抓住痛苦不放,事实上,灵魂会丢弃所有重负。除非咒语,可以让它们保留原有的形状。

是什么使珍珠发出耀眼的光芒?你以为那是幻觉,但那不是。她是荣安公主。你可以认为她没有死,但是珍嫔,那是另一种死。它们被诅咒了。它们生前被诅咒,死后也带着诅咒。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死法,而死法由自己选择。就像掷骰子一样,选了哪一种,就会按照哪种死法受死。我们,我是说在这紫禁城里享受着荣华富贵,同时又在做囚徒的人。我说的‘故人’,是囚徒中的囚徒。

咒语是我发出的。我的咒语只对死亡生效。我的咒语可以保存它们已经变得非常稀薄的身形,还有那些极为脆弱的记忆。当然,还有乌足草。我烟管里放的不是烟叶,而是乌足草的根须。我吐出的烟雾在搜寻魂魄的足迹,抚摸能让它们重新现身,我让它们继续在单薄的、烟雾状的形体里活着,继续受苦。我别无选择,它们也别无选择。他们从烟雾里来也从烟雾里退去。我通过诅咒自己获得这种能力。我用诅咒自己的方法得到‘故人’,当“故人”陆续在它们使用的旧物中重现,将我们连在一起的,是咒语,我消耗自己,跟它们一起受苦。我薄如纸张,却无法丢弃形骸,关于我,是一个漫长的故事——还是说说咒语吧,珍嫔,你还无法使用咒语。你太年轻,你的痛苦不够深也不够重,即便我教你诅咒,你也发不出有效的咒语。咒语是语言的毒素,最恶毒的语言将改变我们和所爱、所恨之人的关系。这种毒就在我体内,和我的血液融为一体。只有当一个人的爱被毁灭时,她的咒语才能生效。她会让语言注满了毒素,毒素会在萨满的诵念下,变成置人死地的语汇。而我就是萨满。与普通萨满不同的是,我与生俱来的天赋决定了我,是一个天才的萨满。可我一直都在虚度时光。我每日都在消耗我体内的毒。看看我,看看我不得不用一层层衣衫遮掩的消瘦和衰竭!有一天,我会像一具干尸徘徊在紫禁城,带着被掏空的干瘪的身体,那时候,我会抛弃它,它太重了,灵魂,到那时,我才能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