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咒语(第9/9页)
在我十二岁那年的春天,在养心殿,恭亲王屈下膝盖时,双腿重如灌铅。
他身上的职务,从他当亲王以来笼罩着他的光环,被一一卸下。在他面前宣读懿旨的太监谴责他“揽权纳贿,徇私骄盈,目无君上”。此外,还有“委靡因循”。他陷入了这几个字,委靡因循。这几个字倒更像对他日后生活的总结。他失去了帽子上的顶戴花翎,然后是绣着青莽和仙鹤的朝服,还有他号令御林军时的旗子和大印。还有几位志同道合的朋友也随之落马。不是处事不利和失败压着他,而是“委靡因循”这几个字压着他,第一次让他觉得自己的存在无限可疑。他是谁?他在什么地方?侍卫们将剑柄对准了谁?谁在宣读谁的旨意?没错,是她。坐在小皇帝身后的女人。
望着远方和近旁,她的心情好极了,她的丈夫死了,却并未影响她的好心情。多么可疑。她是谁?从何而来?要做什么?即便做她的同盟,也会被驱出紫禁城,只留下宝座上端坐的皇帝,可笑的象征,那座位上,总是,一直都是,年幼的皇帝,她的木偶和面具。只要她在,宝座上的男人就会是这一副幼稚无知的形象。这是爱新觉罗在她心里的形象。她坐在小皇帝身后,似笑非笑。如今的皇帝,首先要学习的,是如何跪拜,如何在这女人面前表现出谦卑和感恩。她是谁,事情终究竟变成了这样?
这一刻多么漫长,恭亲王觉得自己用去了好几百年时间。他虽是跪在一块厚而软的垫子上,膝盖上的刺痛还是刺进了心里。他望着她,丝毫不掩饰他的疑问:你是谁?来自哪里?圆明园的大火里,曾经无比清晰的幻影,那个随着巨大的浓烟升腾而渐渐合拢又散去的影子,她与你,你是她,还是,她是你?他在大火的炙烤中瞪大双眼,于是,烟雾与火中的脸成了他的噩梦。她大笑,满足而轻蔑,那笑声压抑了好几百年,那笑声如惶恐之夜的飓风,瞬间就将他的思绪吹得缭乱如麻。
圆明园大火中的女人与他眼前的女人融为一体。在三月无色的早晨,他看到了太后心里的形象,她是另一个女人,旋转着,跳着他从未见过却也并不完全陌生的舞蹈。他甚至听到了鼓声,成千上万人在一起时才有的喧嚣。那是巨大的庆典或仪式。这一切都让他痛苦。他像被清理干净,等着宰杀的献祭。这是一次巨大的羞辱,他的狂怒正在远远到来,而他的尊严却不能给予他力量。太监还在数落他的过失,他对洋人的态度有误,他贪财、傲慢,他不该在太后面前高声说话,这些都是罪过——杀肃顺那会儿,也用了几乎相同的言辞,区别在于,肃顺是在受死,而他是在受辱,像弱小的皇帝一样需要重新学习礼貌和感恩。他不等谕旨念完就站了起来,推开挡住去路的太监,掀翻了太监手里刚刚缴获的花翎。他不在乎,急着离开。他跌跌撞撞,踉踉跄跄,有许多种想法撞击着他,在他脑子里乱作一团。紫禁城在这一天失去了色彩,他眼里全是陌生、晦暗、不断脱落着墙皮的建筑物。
那是这片皇宫的现在,还是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