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艾基伍德(第10/32页)

有围墙的花园

中午时,他们单独坐在房子背正面的花园里吃花生酱苹果三明治。

“背正面?”

苍翠的树木从花园的灰色围墙上方探出头,像撑着手肘的平静观众。他们坐在角落里的一张石桌旁,就在一棵山毛榉的树荫下,桌上还残留着过去几个夏天被压扁的毛毛虫的痕迹。他们的纸餐盘放在厚实的石桌上,显得脆弱又不耐久。史墨基努力吞咽,他吃不惯花生酱。

“原本这里才是房子的正面。”黛莉·艾丽斯说,“但接着他们就建造了花园和围墙,所以背面就变成正面了。”她跨坐在长板凳上,拿起一根树枝,同时用小指头把一根被风吹进嘴里的闪亮发丝勾了出来。她在泥地上迅速画出一颗五角星。史墨基看了看它,接着又看看她勒紧的牛仔裤。“不是很准确,”她说着斜睨了那颗星星一眼,“但差不多就像这样。你看,这房子每一面都是正面。它是一间样品屋。记得我信中跟你提过我曾祖父吗?他把这栋房子盖成一种样本组合,这样人们就可以过来从每个不同的面看它,再决定自己想要的是哪一种房子。就是因为这样,内部才会这么疯狂。因为它实际上是很多栋房子互相交叠在一起,只有正面露在外头。”

“什么?”他一直在看着她说话,但却没在听。她看出这点,于是笑了出来。“你看。有没有?”她说。他朝她手指的方向望去,看见房屋的背正面。风格严峻的古典式外观,覆盖着常春藤;灰色的石头上仿佛溅着深色的泪痕,有着高耸的拱窗;他认出了古典柱式里的对称元素;粗面石工、柱列、柱脚。有个人带着忧郁的气息从其中一扇窗户向外眺望。“现在来吧。”她用大大的牙齿咬了一大口三明治,然后拉着他的手沿着建筑物的那一面走过去。它仿佛舞台布景般折叠了起来。原本看似平板的东西凸了出来,原本凸出来的东西凹了下去,柱子变成了半露柱后消失。如同小孩常玩的那种转一转就从哭脸变成笑脸的图案,房子的背正面也慢慢改变,因此当他们抵达对面的围墙回头张望时,房子已经变成愉快的仿都铎式,有着深邃弯曲的屋檐和紧挨在一起的帽状烟囱。二楼有一扇窗户是打开的(窗格里有一两块玻璃是彩绘玻璃),索菲站在那儿挥着手。“史墨基,”她大喊,“你吃完午餐得去书房里跟爸爸谈谈。”她留在窗口,双手抱胸靠在窗台上,微笑地看着他,仿佛很高兴带来这个消息。

“噢,啊哈。”史墨基心不在焉地回应。他走回石桌旁,房子也变回了罗马式。黛莉·艾丽斯正在吃他的三明治。“我要跟他说什么?”她耸耸肩,嘴里塞满东西。“万一他问我有什么前途怎么办?”她掩嘴而笑,就像她在乔治·毛斯书房里那时候一样。“噢,我总不能告诉他我在校对电话簿吧。”他面临的重大压力如鸟儿般栖上了他肩头,偏偏把这份压力加在他身上显然是德林克沃特医生的责任。他突然犹豫不决、心生疑虑。他看着他身材高大的爱人。他到底有什么前途呢?可不可以跟医生解释说他女儿一口气治愈了他的不存在感,这样就够了呢?可不可以说,婚礼一完成(不管他们要他立下什么样的宗教誓约),他就只想跟别人一样,从此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

她取出折叠小刀,削着一只青苹果的皮,果皮形成了一条卷曲的缎带。她就有这种才华。他能带给她什么?

“你喜欢小孩吗?”她说,始终不曾将目光从苹果上移开。

房子与历史

书房里很暗。根据一种古老的哲学,炎炎夏日里就是要把房子封闭起来才能保持凉快。它确实很凉快。德林克沃特医生不在书房里。透过挂着窗帘的拱窗,他瞥见黛莉·艾丽斯和索菲在花园里的石桌旁聊天,因此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因为不乖或身体不好而被关在家里的男孩。他紧张地打了个哈欠,看看附近摆了哪些书;看来这些沉重的书柜已经很久没有人碰过了。有一套套布道书,还有一册册乔治·麦克唐纳、安德鲁·杰克逊·戴维斯和斯韦登堡[6]等人的著作。有一套医生撰写的儿童故事书,排了好几码那么长,外观漂亮、装订粗糙,书名常常重复。还有一些装订精美的古典书籍堆在一尊头戴桂冠的无名胸像旁。他取下一本苏维托尼乌斯[7]的书,结果一本塞在书本之间的小册子也被他带了下来。它已年代久远,磨损严重且变了色,里头附有珍珠光泽的凹版印刷插图,书名叫《州北房屋及其历史》。他小心翼翼地翻动书页,不去损毁装订处的旧黏胶,看见开满黑色花朵的昏暗花园、一幢盖在河中小岛上的无顶城堡,还有一栋用啤酒桶建造的房子。

他抬起头,翻到下一页。黛莉·艾丽斯和索菲已经不见了,风把纸餐盘从桌面上吹起,餐盘以芭蕾舞姿旋转,直到落到地面。

这时出现了一张照片,是两个人坐在一张石桌前喝茶。男人看起来就像诗人叶芝,身穿浅色的夏季西装,系着圆点领带,头发浓密雪白,眼镜上有太阳的反光,所以看不清他的眼睛。女人较年轻,戴着一顶白色宽边帽,深邃的五官陷入帽檐的阴影里,可能因为突然动了而显得有些模糊。他们身后就是史墨基所在的这栋房子,而两人旁边有一个小小的身影,大约只有一英尺高,头戴一顶尖尖的帽子,脚上一双尖尖的鞋子,正朝那女子伸出他小小的手。女子也许看见了他,正准备牵起他的手,但也可能不是这样(很难判断)。他不似人类的宽大五官似乎也因为突然动了而糊成一团,而且他似乎长着一对薄纱似的昆虫翅膀。照片标题这么写:“约翰·德林克沃特与德林克沃特夫人(瓦奥莱特·布兰波);精灵。艾基伍德,一九一二年。”照片底下的正文是:

“本世纪初的疯狂建筑物里,最怪异的莫过于约翰·德林克沃特的‘艾基伍德’,但它最初根本不是为了耍疯而设计的。其历史必须追溯到德林克沃特于一八八○年出版的《乡间宅邸建筑》。这本迷人且影响力十足的维多利亚式居家建筑概论让年轻的德林克沃特一举成名,他后来加入了知名的毛斯与石东景观建筑团队。一八九四年,德林克沃特设计了艾基伍德,算是他那本知名著作里所有插图的综合体,将很多栋不同风格与大小的房屋合而为一,简直笔墨难形。它还能呈现出逻辑与秩序的一面(或几面),就证明了德林克沃特的能力(虽然已经在走下坡)。一八九七年,德林克沃特娶了年轻的英国女子瓦奥莱特·布兰波为妻,婚后就受到妻子全面性的影响。他的妻子是神秘主义牧师西奥多·伯恩·布兰波之女,本身是个迷人的唯灵论者。她的思想也渗入了后来再版的《乡间宅邸建筑》,因为他在当中加入愈来愈多神智学与唯心论哲学,但却没有删除任何原本的内容。第六版,也就是最后一版(一九一○年)必须靠私人出资,因为商业出版社已不再愿意接手,里面依然保有一八八○年版本所有的插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