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艾基伍德(第5/32页)
他完全能够想象她当时的模样:穿着黄色的雨衣和宽口雨靴,头发比现在更细更卷。他不知道她怎会晓得哪边是西边,他自己到现在都还会认错方向。
“那是一道彩虹,但是很鲜明,看起来就好像通到了……那里,你知道吧,就在不远处。我可以看见那片草地,闪闪发光,沾满了各种色彩。天空变辽阔了,你知道,就是下了很久的雨之后放晴的那种感觉,一切好像都变近了。彩虹的末端很近,而我只想走过去站在中间,然后抬起头,让全身沾满色彩。”
史墨基笑了。“那恐怕很难。”他说。
她也笑了,然后低下头,用手背遮住嘴巴,这个动作在他看来似乎已经熟悉得令人心动。“当然喽,”她说,“好像永远都抵达不了。”
“你是说你——”
“每次你以为快到了,它就会跑得更远,还移了位;这时你若跑过去,就会发现它又挪回了原本的位置。我跑得力竭汗喘,却一点也没有靠近。但你知道这时候该怎么办吗——”
“掉头走开。”他说,很惊讶听见自己这么回答,但又很确定这就是答案。
“当然。实际做起来没那么容易,但——”
“不,我不这么认为。”他已经不笑了。
“——但只要方法正确——”
“不,等等。”他说。
“——正确的话,那么……”
“听着,彩虹不会真的碰到地面,”史墨基说,“不会,真的不会。”
“在‘这里’确实不会。”她说,“现在听我说。我让斯帕克带路。我交给它去选择,因为它不在乎,而我在乎。只须踏一步,转过身,接着你猜怎么着。”
“我猜不到。你全身洒满色彩吗?”
“不。不是那样。你在外面时会看到里面充满色彩;所以,在里面时——”
“你看到外面充满色彩。”
“没错。整个世界都是色彩,好像糖果做的——不,好像彩虹做的。眼睛看得到的地方全是七彩的,像光线一样柔美。你会想跑过去探索。但你一步也不敢踏出去,因为那一步有可能会是错的——所以你就只是一直看一直看。接着你会想:我终于来到了这里。”她已陷入沉思。“终于。”她又轻声重复了一次。
“那么,”他开口,然后吞了吞口水,再继续说,“我跟这个有什么关系呢?你刚才说有人告诉过你……”
“是斯帕克,”她说,“或某个像它那样的人。”
她细细盯着他看,因此他试图挤出一个愉快倾听的表情。“斯帕克是狗。”他说。
“没错。”她似乎不愿再说下去。她拿起汤匙,看着自己在凹面上上下颠倒的微小倒影,然后放下汤匙。“或者某个像它那样的人。好啦,这不重要。”
“等等。”他说。
“只维持了一分钟而已。我们站在那里的时候,我认为……”她小心翼翼,不去看他,“——我认为斯帕克说了……”她抬头望着他。“很难相信吗?”
“哦,是啊。确实很难相信。”
“我还以为不会呢。至少对你不会。”
“为什么对我不会?”
“因为,”她单手托腮,神情有些难过,甚至有点失望,令他完全说不出话,“因为你就是斯帕克提到的那个人。”
假 装
可能只是因为他已经完全词穷了,所以在那一刻(或者应该说,那一刻之后的下一刻)史墨基脱口说出了他苦思了一整天的困难问题(或敏感提议),措辞甚至没有修饰。
“好啊。”她说,依然托着腮,但脸上已浮现一个崭新的笑容,就像早晨出现在西边的彩虹。因此当他们借着大城灯火形成的假曙光看出外头干爽的雪已经堆得老高,甚至堆上他们的窗台时,他们就只是缩在干爽的床单下聊天(旅馆的暖气系统竟因突来的寒冷而出故障了)。他们还没合过眼。
“你在说什么?”他说。
她笑了,脚趾贴在他的身上。他有种古怪的感觉,有点晕眩,奇怪的是他打从青春期之后就不曾有过这种感觉了,但它确实存在:感觉自己充盈无比,饱满得连手指尖和头皮都在发麻(检查一下可能甚至还在发光)。任何事情都是可能的。“只是在假装,对吧。”他说。她笑着翻过身,两人的身体紧紧交缠。
假装。小时候,每当有人发现埋在地下的东西(一个棕色瓶子的颈部,一把生锈的汤匙,甚至是一块留有古老钉痕的石头),他们就会说服自己此物年代久远。打从乔治·华盛顿还在世的时候就有了。甚至更早。它不仅神圣,而且价值连城。他们靠集体意志相信这是真的,但也心照不宣:像在假装,但又不同。
“你看吧?”她说,“一切都是注定的。而且我那时就知道了。”
“但是为什么?”他说,既狂喜又痛苦,“你怎能如此确定?”
“因为这是个‘故事’。而‘故事’是会成真的。”
“但我不知道这是故事。”
“置身故事里的人是不会知道的,没有例外。但故事就是存在。”
小时候的某个冬夜,他第一次见识到月晕现象。当时他寄住在一个同父异母的兄长家,这位兄长是个半吊子信徒。他抬头盯着那个巨大、冰冷、几乎横过半个夜空的光环,渐渐确定这是世界末日的征兆。他在位于郊区的院子里兴奋地等待寂静的夜晚分崩离析,但心底却又明白不会发生这种事,知道这世界没有任何事情不对劲,也不会有任何像这样的惊奇。那天晚上他梦见了天堂:天堂是座黑暗的游乐场,狭小又沉闷,只有一座铁打的摩天轮永无休止地旋转,外加一排死气沉沉的摊位供信徒作乐。他醒来时松了一口气,从此以后再也不相信自己的祷告,反倒毫无怨怼地替哥哥念了祷词。只要她开口,他也愿意跟着她祷告,乐意之至,但据他所知她根本不祷告。反之,她要求他同意一件事,偏偏这件事是如此古怪、如此不见容于他熟知的这个普通世界、如此……他笑了出来,啧啧称奇。“这简直是童话故事。”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