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艾基伍德(第7/32页)
“朋友。”他说着朝门走去。空气里有一股不可能错认的杜松子酒味道。门里的女子是那种中年可以维持很久的人,史墨基看不出她的确切年纪。她稀疏的头发可能是灰色也可能是棕色,戴着猫眼形状的眼镜,微笑着露出假牙。她交叉的双臂丰腴且长着雀斑。“噢,我可不认识你。”她说。
“我想知道,”史墨基说,“走这条路是不是可以前往一座名叫艾基伍德的城镇呢?”
“我没法告诉你,”她说,“杰夫?你可以告诉这位年轻人艾基伍德要怎么去吗?”里面的人说了一个他听不到的答案,接着她开了门。“进来吧,”她说,“待会儿就知道了。”
房子小巧整洁,塞满了东西。有一只垂垂老矣的长毛狗在他脚边嗅来嗅去,哈哈喘着气。他撞上一张竹编电话桌、碰到一个放装饰品的柜子、踩上一张小地毯,然后从一道狭窄的拱门跌进客厅,里面弥漫着玫瑰、桂油香水和去年冬天残余炉火的味道。杰夫放下报纸,把他穿着拖鞋的脚从垫子上抬起来。“艾基伍德?”他咬着烟斗问道。
“艾基伍德。有人告诉我要这样走。”
“你搭便车吗?”杰夫薄薄的嘴唇像一条鱼般张开,吐出一阵烟。他怀疑地端详着史墨基。
“不,我其实是走路来的。”壁炉上方挂着一个画框。里头写着:
我会住在路边的
一栋房子里,
与人类为友。
玛格丽特·朱尼珀,一九二七年
“我要去那里结婚。”
啊……他们似乎这么说。
“好吧。”杰夫站起来,“玛吉,把地图拿来。”
那是一张乡村地图之类的东西,比史墨基的精细得多。他知道的那些城镇如星座般排列在上面,轮廓清晰,但还是没有艾基伍德。“应该就在这些城镇附近。”杰夫取来一根粗短的铅笔,发出“嗯”的一声,然后说:“咱来瞧瞧。”接着就以那五座城镇的中心点勾勒出一颗五角星。他用铅笔敲了敲五角星中央那个五边形,然后对史墨基扬了扬浅棕色的眉毛。史墨基猜测这是种古老的读图技巧。他发现有条若隐若现的路横过那个五边形,跟他刚才走过的这条路相连,而这条路的终点就在田溪这边。“嗯哼……”他说。
“我大概只能告诉你这么多了。”杰夫说着再次卷起地图。
“你打算走一整夜吗?”玛吉问。
“哦,我带了铺盖。”
玛吉看着他绑在背包上的那两条不甚舒适的毯子,噘起了嘴。“我猜你应该一整天都没吃东西吧。”
“哦,我有……你知道……三明治,还有一个苹果……”
厨房里堆满了一篮篮鲜艳得难以置信的水果,有蓝葡萄、红褐色的苹果和状似丰臀的水蜜桃。玛吉从火炉上端来一盘又一盘热腾腾的菜肴,全部吃完后,杰夫又在红宝石色的小酒杯里斟了香蕉烈酒。这就对了:他不再婉拒他们的招待,于是玛吉“整理好长沙发”,让史墨基裹着一条咖啡色的印第安毛毯睡在上头。
朱尼珀一家人离开后,他并没有立刻睡着,而是躺在沙发上环视房间。房里只有一盏直接插在插座上的夜灯亮着,形状是一幢长满玫瑰的小屋。他借着这光线看见杰夫的槭木椅子,他总觉得上面那种橘色的扶手垫看起来很好吃,像光滑的硬糖果。他看见波纹状的窗帘在带有玫瑰气息的微风中飘动。他听见那只长毛狗在睡梦中发出叹息。他又发现了另一个画框。虽然无法确定,但他觉得上面写着:
让我们快乐的事物
也会带来智慧。
他沉入梦乡。
Ⅱ
你也许注意到我不会把这两个词连起来。
我会写“乡间的住处”,?而非“乡间住处”。?这是故意的。
当太阳带着一种音乐似的声响从她东边的窗子射进来时,黛莉·艾丽斯一如往常地醒了过来。她踢开饰有图案的被子,全身赤裸地躺着晒了一会儿太阳,用触觉唤醒自己,发现眼睛、膝盖、乳房和玫瑰金头发全都完整如初留在原位。接着她站起来伸伸懒腰,把最后一丝睡意从脸上抹去,然后在床边的一方阳光里跪下来祷告,这是她打从会说话以来每天早上都会做的事:
噢伟大的辽阔的美丽的奇妙的世界
奇妙的水围绕着你
绮丽的草长在你胸前
噢世界啊你打扮得真美丽。
哥特风浴室
祈祷完后,她调整了一下曾祖母传下来的长长的立镜,照出自己全身,然后问了那个跟往常一样的问题。今天早上的答案是“很好”(她有时会得到模棱两可的答案)。她穿上一件棕色长袍,踮起脚尖转了一圈,让磨损的裙摆飞扬,然后小心翼翼走进还很寒冷的大厅。她行经父亲的书房,听见他那把古老的雷明顿猎枪在那儿咔啦咔啦地诉说老鼠和兔子的冒险故事。她打开妹妹索菲的房门。索菲躺在纠结的床单间,像婴儿一样握着拳头睡觉,一根长长的金发横过她张开的双唇。早晨的阳光刚照进这个房间,于是索菲不甚情愿地动了一下。大多数人睡着的模样都有点怪,有些陌生,仿佛不是同一个人。但索菲却是睡着的时候最像她自己,而且她很爱睡觉,任何地方都能睡,连站着也能睡。黛莉·艾丽斯停在那儿看了她一会儿,猜不透她又到哪儿冒险去了。好吧,待会儿就能听她细细道来了。
螺旋状大厅的另一端就是哥特风浴室,对她而言,整栋房子里就只有这间浴室的浴缸够长。由于位在房子的转角处,太阳还没晒到这里;彩色玻璃窗黯淡无光,冰凉的瓷砖地板令她禁不住踮起脚尖。怪兽形状的水龙头仿佛患了肺结核似的咳了几声,接着房子深处的水管才决议给她一点热水。这突来的水流产生了某种效果,因此她撩起咖啡色的裙摆,坐在那有点像主教宝座的马桶上,托着下巴望着蒸汽从那棺材似的浴缸中袅袅升起,突然又有了睡意。
她冲了马桶,一大堆顽固的水在哗啦一声巨响中被带走后,她就解开腰带、褪去衣服,颤抖了一下,随即小心地踏进浴缸。哥特风浴室已经雾气弥漫。这种哥特风其实比较像森林而不像教堂,拱形的天花板如树枝交会般,在黛莉·艾丽斯头顶上方交缠,到处都有常春藤、树叶、卷须和藤蔓的雕刻,形成永不止息的生动姿态。狭窄的彩绘玻璃窗上,如卡通般鲜艳的树木图案上结了一滴滴水珠,遥远的猎人与模糊的田野图案上也是。当太阳懒懒升起、把十二扇玻璃窗都照亮时,从浴缸里飘起的水雾蒙上了一层宝石般的色彩,此时黛莉·艾丽斯就仿佛躺在一片中世纪森林中的池子里。这个房间是她曾祖父设计的,但玻璃却是出自另一人之手,他名叫“康福”,而黛莉·艾丽斯确实感觉到无比舒服。她甚至唱起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