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老秩序农场(第14/27页)

他像黛莉·艾丽斯的猫那样神不知鬼不觉地把手臂从棉被底下伸过去抱住她,试图在不打扰睡眠者的前提下索求温暖。他那样躺了很久,一动不动、小心翼翼。他再次陷入半梦半醒的状态,这回梦见自己的手臂因为碰到她而缓缓变成了黄金。他醒过来,结果发现手臂麻了,沉重而毫无知觉。他抽回手臂,随即一阵酸麻刺痛,因此他揉揉臂膀,却已经想不起为什么显得珍贵的是这只手臂而不是另外那只。他再次入睡。又再次醒来。他身边的西尔维仿佛变得沉重无比,像一件宝藏般紧压着她那一侧的床垫,因为娇小而愈显珍贵,且因为对自己浑然无所觉而益发丰富。

但当他终于真正睡着时,他梦见的却完全不是老秩序农场的东西,而是他最早的童年、艾基伍德,还有莱拉克。

至少有一道思绪、一种优雅、一份惊奇,

是任何高明的文字都无法表达的。

——马洛,《帖木儿大帝》

奥伯龙度过童年的那间房子跟他母亲的并不完全一样。史墨基和黛莉·艾丽斯继承房子后,家里的人就是他们的孩子和艾丽斯的父母,这时旧有的管理方式就变松散了。黛莉·艾丽斯的母亲不爱猫,艾丽斯却喜欢,因此随着奥伯龙长大,家里猫的数目就成倍增加。它们成堆躺在火炉前,家具和地毯上都覆盖着一层随风飘散的猫毛,仿佛结了一层干燥的永久白霜。奥伯龙常在一些匪夷所思的地方看见沉静的小小猫脸凝视着他。有一只虎斑猫,眼睛上方的斑纹仿佛两道凶猛的假眉毛。有两三只黑猫,还有一只带有复杂黑色花纹的白猫,像个糊掉的棋盘。寒冷的夜里,奥伯龙常会在沉重的压迫感中醒来,在棉被里猛然翻身,把两三只睡得正爽的猫甩到旁边去。

除了猫,还有狗儿斯帕克。根据史墨基的说法,它的列祖列宗全是一个样,看起来就像巴斯特·基顿[2]的亲儿子:斯帕克眼睛上方的浅色斑点也让它的脸看起来一样,带点责备的表情、极度机警、有着长长的鼻梁。年纪一大把的时候,斯帕克让一只来访的表妹怀了孕,生下三只没有名字的小狗和另一只斯帕克。确认自己有后之后,斯帕克就缩在火炉前医生最爱的椅子上度过余生。

丁香花与萤火虫

把医生和妈妈推到一旁去的还不只是动物而已(尽管从未明讲,但医生确实清楚表示自己不喜欢宠物)。他们虽然没失去尊严,却仿佛悄悄地被不停堆积的玩具、饼干屑、鸟窝、尿布、创可贴和双层床一波波推进了历史。自从她女儿也当了妈妈后,妈妈就变成了德林克沃特妈妈,接着是D妈妈,接着又变成了妈迪。身为一个向来在底下辛勤撑起一切的人,她总难免有种被踹到楼上去的不舒服的感觉。且不知为何,就算医生经常对时、上发条、维修保养(通常脚边都有一两个小孩绕来绕去),屋里的诸多时钟却开始各敲各的。

房子本身也慢慢衰老。整体而言依然优雅,主结构也没什么大问题,但却不时这里松、那里垮,维修工程十分浩大,永远没有完成的一天。很多外围的房间都封闭起来:那座塔是多余的奢侈品,而那座栽培橘子的温室里,大麦糖色的玻璃片也从糖霜色的白铁框架里一片一片掉出来,散落在花盆间。众多花园和花圃当中,最晚衰落、颓废最久的就是厨房那片花园。尽管漂亮的花格前廊上的白漆已经斑驳脱落、葡萄藤攀上了内外四心桃尖拱,尽管阶梯塌陷、石板小径已消失在野草和蒲公英之间,但只要能力允许,克劳德姑婆就会照顾那些花床、种出缤纷花卉。花园尽头长出了三棵野生酸苹果树,变得苍老、健壮、纠结,每年秋天都掉一地坚硬的果实,开始腐烂时胡蜂就乐不可支。妈迪会拿一小部分来做果酱。后来当奥伯龙开始搜集文字后,只要听到“酸涩”这个词,他心里就会浮现那些皱巴巴、酸得不宜食用的橘色苹果躺在杂草间的画面。

奥伯龙是在厨房的花园里长大的。某年春天,考虑了自己背跟腿的状况后,克劳德姑婆终于有了一份认知:试图维护花园然后失败,会比直接放弃更令人痛苦。奥伯龙这下更开心了,因为这样就不会有人禁止他靠近花床了。荒弃后,花园和园中建筑就有了某种废墟似的魅力:工具躺在散发着泥土味的盆栽棚里,年代久远而布满尘埃,蜘蛛在洒水器的开口处织网,让它们看起来仿佛地下藏宝室里的古老头盔。水泵房则拥有装饰性的小窗、尖尖的屋顶和迷你屋檐,在他眼里向来有种遥远蛮荒的味道。那是座异教神殿,里头的铁制水泵则是一尊顶着长长头冠、伸着长长舌头的神像。他常踮起脚把水泵的把手往上推,再使尽浑身的力气将它上下扭动。神像会粗哑地嘎吱作响,接着把手会遇上某种神秘的阻力,此时他几乎必须整个人攀上去才能把它压下来。而重复一两次后,阻力就神奇地突然消失了,这时水会沿着水泵宽阔的舌面流下来,变成一片光滑清澈的水幕,溅到老旧的石头上。

对当时的他而言,这片花园广袤无比。若是从缓缓起伏的宽阔露台上望出去,它就像海洋般一路延伸到酸苹果树生长的地方,后面是一大片蔓生的野花和狂乱的杂草,倚着石墙而生,石墙里通往“公园”的X门已经永久封闭。既是海洋,也是丛林。只有他一人知道那条石板小径的下落,因为他可以钻进那层层叠叠的叶子底下,从那凉爽而光滑似水的灰色石板上爬过去。

到了晚上就有萤火虫。它们总是令他惊奇不已:前一秒似乎还什么也没有,但接着当暮色转蓝、他从某件专注的事物上抬起头时(例如观察一座鼹鼠丘缓缓形成),天鹅绒般的夜色中就已满布点点荧光。有天傍晚,他决定要在入夜之际,坐在阶梯上心无旁骛地等待它们出现,看着第一只萤火虫亮起,然后是第二只、第三只,就只为了他苦苦寻求(往后也会继续寻求)的那份完整性。

那年夏天,前廊的阶梯对他而言只是一个宝座的高度而已,因此他坐在那儿,穿着球鞋的脚稳稳放在地上。但他还没专注到僵硬的地步,因此仍会不时抬头仰望筑在椽上的齐整的燕子窝或银白色的喷气式飞机轨迹,甚至唱着一首不成曲调的歌,歌词全是些关于消逝暮光的无意义拟声字。他一直守候着,但最后看见第一只萤火虫的却是莱拉克。

“那里。”她用她那低沉的小小声音说道,而远方的蕨类植物之间就确实亮起了一个光点,仿佛是被她这么一指才出现的。第二个光点亮起时,她用脚趾一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