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老秩序农场(第16/27页)
莱拉克消失那天是个六月天,天气清朗无比,夏季已完全到来。就是去野餐的那一天,奥伯龙长大的那一天。
那天早上他一直待在书房里,横躺在那张大沙发上,皮坐垫凉凉地贴着他的双腿后侧。他正在看书,或至少是抱着一本厚厚的书、一行一行地看着那密密麻麻的印刷字。奥伯龙向来爱看书,他甚至还不认识字时就有这份狂热了。那时他常跟父亲或姊姊泰西一起跷着脚坐在火炉边,只要他们翻一页,他就跟着把手上那本图片很少、根本看不懂的大书翻过一页,感到难以言喻地舒适平静。学会解读文字只是让捧着书本翻书、仔细研究卷首插画的乐趣更上层楼而已。书!打开时,老旧的黏胶会噼啪作响、释出一阵香气;合上时会发出扎实的一声“砰”。他喜欢大书、旧书,最爱成套的书,例如矮柜上那十三册格雷戈罗维乌斯[3]的《中世纪罗马》,书皮是金棕色,内容晦涩难解。这些又大又旧的书本身就很神秘:因为年纪的缘故,就算他每一段、每个章节都仔细读(他不是那种会草草翻阅的人),他还是无法解开当中奥秘,证明它枯燥、过时又愚蠢(毕竟大部分的书都是这样)。它们大半保有了那份魔力。而沉重的书柜上总是还有更多书,约翰·德林克沃特搜集的那些古怪书籍,在他玄孙眼里就跟他为了填满书柜而大量购买的套书一样有吸引力。此时奥伯龙手里拿的就是约翰·德林克沃特的《乡间建筑》最后一版。百般无聊的莱拉克不断以不同的姿势出现在书房的各个角落,仿佛在跟自己玩游戏。
“嘿,”史墨基出现在敞开的门口,“你闷在这里头做什么?”闷这个字是跟克劳德姑婆学的。“你出去玩了吗?天气这么好。”奥伯龙没响应,只是缓缓翻过一页。史墨基只看得到儿子理着平头的后脑勺(头发还是史墨基帮他剪的),耳朵从脑袋两侧突出,中间微微凹下。此外还看得到那本书的最上缘,以及一双穿着巨大球鞋的脚。他不必看就知道奥伯龙穿着一件法兰绒衬衫,手腕的扣子都扣上——不管天气多热他都不会换穿别的衣服,也不会把手腕的扣子解开。他对这男孩产生一股不耐烦的同情。“嘿。”他又说了一次。
“爸,”奥伯龙说,“这本书讲的是真的吗?”
“那是什么书?”
奥伯龙举起书本让他看封面。史墨基突然一阵情绪上涌——多年前他也是在一个这样的日子翻开了那本书,说不定根本就是同一天。自从那时起他就没再看过那本书了。但他现在已经更能了解书中内容。“这个嘛,‘真的’。”他说,“‘真的’,我不知道你所谓‘真的’是什么意思。”他每说一次,那代表怀疑的虚拟引号就变得愈明显。“那是你外高祖父写的,你知道吧。”他说着走过来坐在沙发另一端,“在你外高祖母和外高祖母的父亲协助下写成的。”
“嗯哼。”奥伯龙对这没兴趣。他读道:“‘有一个空间,就定义上而言跟我们这个空间一模一样大,照理说应该不会——’”他停顿了一下。“‘——不会因为我们这个空间扩张而缩小,或因为这里缩小而变大。但近代一定经常有人侵入那个领域,我们所谓的进步、经济成长和理性边界扩张一定逼得那个国度的人往内侧撤退,因此(就算他们理应有无限的空间可以撤退)他们还是丧失了大部分地盘。他们是否为此愤怒?我们无从得知。他们是否计划复仇?还是说他们跟印第安红番和非洲蛮族一样,已经疲惫消沉、数量锐减,终将难逃被——’”又是个困难的字,“‘——被歼灭的命运;不是因为他们无处可逃,而是因为我们贪婪豪夺的结果已经造成他们领土和主权的丧失,而这种伤痛是他们无法承受的?我们目前还无法得知……’”
“什么句子嘛。”史墨基说。三个神秘主义者凑在一起,说出来的话还真是不知所云。
奥伯龙放下书本。“真的是这样吗?”他问。
“这个嘛。”史墨基说,突然一阵尴尬,就像孩子问父母有关性或死亡的事,“说真的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了解。反正这种事情不适合问我……”
“但这到底是不是‘捏造’的?”奥伯龙坚持发问,这是个简单的问题。
“不是,”史墨基说,“不是,但这世界上有些东西呢……虽然不是捏造的,却也称不上真实,不像天在上、地在下,或二加二等于四这类东西这么真实……”男孩盯着他看,史墨基看得出来这套诡辩打发不了他。“听着,你何不去问问你妈或克劳德姑婆?这方面她们比我懂得多了。”他抓住奥伯龙的脚踝,“嘿。你知道今天要去野餐吧。”
“这是什么?”奥伯龙说,他发现了那张薄得像洋葱皮、塞在封底的图纸(或地图)。他把它摊开(一开始还转错了方向、造成一个古老的折痕断裂),而有那么一刻,史墨基望进了儿子的内心:他对图纸或图表(特别是这张)所能带来的启发充满期待,渴望明晰与知识,但同时又对那诡异的、至今未明的、即将揭露的东西心存恐惧。
最后奥伯龙只好爬下沙发把书放在地上,才把图纸全部摊开。它如燃焰般噼啪作响。折痕交错的地方已被时光打上了小小的孔。对史墨基而言,它看起来比十五六年前自己第一次看到它的时候更加老旧、褪色更严重,而且还多了一些他没印象的数字和特征。但它一定没变。此时奥伯龙已经聚精会神地在钻研它,两眼灼灼有神,手指摸索着地图上的线条。史墨基在他身旁蹲下,发现自己现在也没比当年了解到哪里去。这些年来他学得最好的一件事就是尽量避免去了解它(除此之外他还学到了什么吗?噢,可多了)。
“我好像知道这是什么。”奥伯龙说。
“哦,是吗?”史墨基说。
“这是场战役。”
“嗯哼。”
奥伯龙曾经钻研古老历史书籍里的地图:一个个标上小旗帜的长方块,分散在条纹状的等高线地形图上;一侧是灰色方块,另一侧则是黑色方块(代表坏人),分布方式大致对称。另一页则是几小时后的情形:某些方块跑到了旁边去、被敌对的方块攻破,一道大大的箭头指出进攻方向;其余的则完全转了向,循着另外一道箭头撤退,其中一侧还出现了另一些带有斜线的方块,代表迟来的盟军。但摊在书房地板上的那张巨大图纸却没这么容易懂。仿佛是把一场漫长战役的演变情形(黎明时的局势、下午两点半的局势、傍晚时的局势)全部呈现在同一张纸上,撤退与进攻、整齐与溃散的阵脚全部叠在一块儿。至于地形线则不是普通战场那种弯弯曲曲、跟随地势起伏的等高线图,而是规则无比、互相交错:众多几何图形在交缠的过程中巧妙地互相改变,因此整体看起来就像云纹绸一样闪闪发光、让人视觉错乱:这条线是直线吗?这条线是弯曲的吗?这些是套叠的同心圆,还是一个连贯的漩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