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黑森林(第6/25页)

“捕手,”他回答得很快,“通常啦。”

“我以前也是捕手,”艾丽斯说,“通常啦。”

奥伯龙若有所思地缓缓放下杯子。“你觉得,”他说,“人们是独处的时候比较快乐,还是跟人相处的时候比较快乐?”

她把他的杯盘拿到水槽边。“我不知道,”她说,“我猜呢……呃,你怎么想?”

“我不知道,”他说,“我只是在猜……”他只是在猜测是不是每个人(至少是每个成年人)对这个问题都有个笃定的答案:不论是独处快乐还是与人相处快乐。“我想我跟别人在一起比较快乐吧。”他说。

“噢,是哦?”她露出微笑,但她面对着水槽,因此他看不到她的表情。“那很好呀,”她说,“个性外向。”

“可能吧。”

“好吧,”艾丽斯轻轻说道,“我只希望你不要又缩回自己的壳里。”

他已经准备出门了,正把多余的饼干塞进口袋。他没停下动作,但突然有一扇古怪的窗子在他内心开启。壳?他之前都缩在壳里?还有(更怪的是),人们都当他是缩在壳里吗?这是大家共同的认知吗?透过这扇窗户,他第一次看见了别人眼中的自己。与此同时,他已经从厨房宽阔的门跑了出去(门板还在他身后嘎嘎作响),穿过弥漫着葡萄干味道的食品储藏室、越过寂静的长形餐厅,赶往那场虚构的球赛。

水槽前的艾丽斯抬起头,看见一片黄叶从窗外飘过,因此叫了奥伯龙一声。她听见他的脚步声愈来愈远(他的脚简直跑得比他的人还快),因此她拿起他忘在椅子上的夹克,追了出去。

等她出了前门,奥伯龙已经骑上脚踏车不见了踪影。她又叫了他一声,走下前廊的阶梯,这才意识到自己一整天都没出过门,外头的空气清新浓烈,而她不知该往何处去。她环顾四周,刚好可以在屋子转角处看见花园的一小部分。转角处有个石雕,上面停着一只乌鸦。乌鸦看着她四下张望,然后拍着重重的翅膀从公园上空飞走。她不记得自己在这么靠近屋子的地方看过乌鸦,它们虽然很大胆但总是很有戒心。嘎、嘎……(史墨基说乌鸦讲的是拉丁文)嘎、嘎:“明天,明天。”

她到有围墙的花园附近绕了一圈。小小的拱门半开半掩,仿佛在邀请她进去,但她没进去。她绕过那条两侧都是绣球花的滑稽小步道,这些花原本的用意是要修剪成挺拔整齐却又呆板的装饰树丛,但多年来已经变成了单纯的绣球花丛,蔓生到步道上、遮蔽了它们原本应该展现的景色:两根多立克柱,后方就是通往山上的小径。艾丽斯漫无目标地踏上那条步道,往山丘上走去,最后几朵绣球花即将凋零,干燥如纸的花瓣被她扫落,像褪色的碎纸片纷纷飘下。

荣 耀

奥伯龙在石墙边的路上折返,然后下车。他从墙上爬过,把脚踏车也拖过去(那儿倒了一棵树,对面则有一座杂草丛生的圆丘,可以充当台阶)。他推着车子穿过沙沙作响的金色山毛榉林来到小径上,再次跳上车,往背后瞥了一眼,随即朝夏屋骑去。他把脚踏车藏在老奥伯龙搭建的棚子里。

夏屋里寂静、满是尘埃,九月的阳光从大窗户洒进来,温暖了屋子。桌上原本放的是他的日记和窥探工具,后来他又在那张桌子前整理老奥伯龙的照片,现在桌上则躺着一大叠写满潦草笔记的纸张、格雷戈罗维乌斯的《中世纪罗马》第六册、其他几本大书,还有一张欧洲地图。

奥伯龙仔细读了读最上面那张纸,是他前一天写的:

场景是以哥念城外的御用帐篷内。

皇帝独自坐在一张X型的宝座上。

他的剑横放在膝上,穿着盔甲,

但某些部分已经卸了下来。

有个仆人正慢条斯理地为他的盔甲上蜡,

他有时会望向皇帝,但皇帝只是直视前方,根本没注意他。

皇帝看起来很累。

他思考了一会儿,在心里把最后一句话划掉。他想表达的不是累。任何人都有可能流露出累的样子。但在他的最后一场战役前夕,红胡子腓特烈皇帝看起来……呃,看起来怎样?奥伯龙打开笔盖,想了一下,又把笔盖上。

他这部关于红胡子腓特烈皇帝的戏剧脚本或电影剧本(两种都有可能,甚至可能改写成小说)里面有撒拉森人、教皇的军队、西西里游击队、武术高强的侠客,还有公主。一大堆浪漫的地名,一票浪漫的人物在这儿交战。但奥伯龙喜爱的却不是任何称得上浪漫的东西。事实上,他写这么多就只为了带出那个人物,那个独自坐在椅子上的人物:一个在两场剧烈活动之间抽空休息的人物。不论刚才是打了胜仗还是吃了败仗,他都已筋疲力尽,坚硬的盔甲在战争中磨损严重。最重要的是那道眼神:一种冷静评估的眼神,不抱任何幻想,明白进攻的机会十分渺茫,但必须进攻的压力又无法抵挡。他对周遭氛围毫无所觉,而根据奥伯龙的描述,这氛围就跟他的人一样:严厉、冷淡、毫无温暖。背景很空旷,只有远方一座看起来跟他很像的高塔,也许还有一个骑马捎来讯息的远方信差。

奥伯龙给这剧本取了个名字:荣耀。就算荣耀一词不是这个意思,他也不在乎。他对剧情发展(谁会主宰一切)也没有太大兴趣,反正他向来搞不懂教皇和红胡子到底在吵什么。倘若有人问他为什么会想写这位皇帝的事,他恐怕也说不上来(但没有人会问,因为这作品是个秘密,多年后也会被他偷偷烧掉)。也许是因为这皇帝的名字听起来很严酷。也可能是因为他那张画像:年迈的皇帝骑着马、穿着盔甲进行他最后一场无谓的东征(每一场十字军东征在年幼的奥伯龙眼里都是无谓的)。接着在亚美尼亚一条无名的河流里因为坐骑突然退缩而穿着那身盔甲被水卷走。荣耀。

“大帝看起来不真的是累,而是……”

他愤怒地把这个也划掉,再次盖上笔盖。他想写作的雄心壮志突然显得难以忍受,而他又为自己得独自承受而悲哀。

我只希望你别又缩回壳里。

但他可是费尽心力才让那个壳看起来跟他本人一模一样。他以为自己骗过了大家,其实不然。

依然有大片阳光洒进夏屋,点点尘埃在阳光下飞飘,但屋里已经愈来愈冷。奥伯龙收起笔。他身后的架子上放满了老奥伯龙的一箱箱、一册册照片。会一直这样下去吗?永远都有一个壳,永远都有秘密?他自己的秘密很可能也会像他们的秘密一样,在他和他们之间形成一道隔阂。而他只想成为自己想象中的红胡子腓特烈:不抱幻想、没有困惑、没有任何可耻的秘密——时而残忍,也许胸中有恨,但从里到外都是一个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