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黑森林(第7/25页)

他颤抖了一下。他的夹克到哪去了?

时机未到

爬上山坡时,他母亲把他的夹克披在肩上,心想:谁会在这种天气打棒球?小路两侧,年幼的枫树提早转红,如烈焰般立在依然青翠的大树旁。这种天气不是该打橄榄球或踢足球吗?外向的个性,她心想,然后微笑着摇摇头:那愉快的手势、那轻松的笑容。噢,天啊……自从她的孩子不再长得那么快之后,季节就开始加速流逝了。以前她的孩子从春天长到秋天就仿佛变了个人似的,因为一个漫长的夏季里就学了太多知识,有太多感受、欢笑和泪水。但她却几乎没注意到今年的秋天已经到了。这也许是因为她现在只剩一个孩子要上学。一个孩子和史墨基。今年秋天,她早上几乎都没什么事做,只要准备一份午餐、把一个睡眼惺忪的孩子从浴室拖到早餐桌前、找出一条绑书带和一双靴子就好。

然而她步上山坡时,却觉得仿佛有什么重责大任在等着她。

她来到小山顶上的石桌旁,有点气喘吁吁地在石板凳上坐下。她在板凳下瞥见了露西六月时弄丢、整个夏天都念念不忘的那顶漂亮草帽——现在已经烂了一半,变成一团糟,很有秋天的感觉。一看到这草帽,她就强烈感受到她孩子们的脆弱与危疑,还有他们面临失落、伤痛和无知时的无助感。她在心里依序念了他们的名字:泰西、莉莉、露西、奥伯龙。听起来就像不同音高的铃铛,有些比较真实,有些不是,但都响应着她:他们很好,真的,四个都很好,她向来这么告诉沃尔夫太太或玛吉·朱尼珀,或任何询问他们近况的人:“他们很好。”不,她直觉自己即将面临的重责大任不见得跟他们或史墨基有关(她此时坐在山顶上的阳光下,这种感觉更加强烈)。不知为何,那些责任攸关这条上山的小径、这多风的山巅,攸关那片缀满灰白色羽状云的天空,攸关这个充满希望与期待的初秋(奇怪的是每个初秋似乎都充满了希望与期待)。

这感觉强烈无比,她仿佛被它攫获,一动不动地任由它摆布。她有些惊奇又有点害怕,预期它会跟那些似曾相识的感觉一样在片刻后消失,但它没有。

“什么?”她对着时光说,“怎么了?”

时光是哑巴,无法回答,但它似乎对着她招手、熟稔地拉扯着她,仿佛把她当成了别人。听见她的声音后,它似乎一直要回过头来——仿佛这段时间她看到的其实都是它的背面(还有她看见的其他所有事物也都一样),而她现在才即将看见它的庐山真面目;时光也一样,但它还是无法说话。

“噢,到底怎么了嘛。”黛莉·艾丽斯说,却没意识到自己开了口。她觉得自己正不由自主地融入她所看见的东西,但又有十足的能力驾驭它;轻盈得可以飞翔,但又沉重无比,仿佛她的座位不只是那张石板凳,而是一整片岩丘。她心生敬畏,但当她得知自己的任务是什么时,她却不感到惊奇。

“不。”她回答。“不。”她轻声说道,仿佛面对的是一个把她误认成自己母亲的孩子,拉住她的手或她的裙摆、满脸疑惑地抬头仰望她。“不行。”

“你走吧。”她说,于是时光走了。

“时候未到。”她说,把子女的名字又默念了一遍。泰西、莉莉、露西、奥伯龙。史墨基。尚未完成的事还太多,但总有一天,不管未了的事情还有多少、不管她每天的责任是增是减,总有一天她将无法再拒绝。她并非不愿意,也并不害怕,但她一直以为当时候到了,她一定会害怕但又无法拒绝……真是太惊人了,她竟然能无止境地扩大。几年前她就已经认为自己庞大到没办法再长了,但其实她根本还没开始长。“还没,还不行,”时光转身时她说了,“ 还不行,该做的事还太多,拜托,时候还未到。”

眼睛看不到的远方树林里,黑乌鸦(或某个像它的人物)叫着飞回家。

嘎、嘎。

超越了规则与艺术,是无比的幸福。

——弥尔顿

关于女儿们长大这件事,史墨基最开心的一点就是尽管她们离开了他,理由并不是因为厌恶或无聊,只是因为需要空间来容纳她们愈来愈庞大饱满的人生:她们还小时,她们的人生和牵挂(泰西的兔子和音乐、莉莉的鸟窝和男朋友、露西的困惑)可以全部装进他的人生里,让他的人生达到饱和状态。接着当她们愈长愈大时,就挤不下了;她们需要空间,她们的牵挂愈来愈多,他必须再容下她们的恋人和孩子,因此除非他也扩张自己,否则根本容不下她们。他确实扩张了自己,所以他的人生也跟着她们愈来愈大。他觉得她们丝毫不曾远离他,这点让他很开心。但令他懊恼的也是同一件事:他被逼着不得不扩张,有时他会觉得已经超越了自己的个性所能承受的限度。

辗转反侧

他有了孩子时,身为一个毫无特征的人有一项很大的好处:孩子可以根据自己的脾性把他任意塑造成自己想要的样子,和蔼或严格、神秘或坦白、开朗或忧郁。身为这种“万用父亲”是件很棒的事,什么事他都知道。虽然无法证实,但他敢打赌大部分女孩告诉自己父亲的秘密都没有他女儿这么多(不论严肃、可耻还是好笑)。但他的弹性终究有限度。随着时光过去,他已无法再像从前那样伸展,而且他的个性已经变得跟龙虾愈来愈像、甩也甩不掉,所以当他不赞同或无法理解年轻人的做法时,他也愈来愈没办法不当一回事了。

也许这就是他跟小儿子奥伯龙之间主要的问题。在史墨基的记忆里,自己对这男孩最常有的感觉就是一种带有挫折感的懊恼,而且对两人之间那道神秘的鸿沟感到悲伤。每当他鼓起勇气试图了解自己的儿子在想什么,奥伯龙就会摆出一种复杂但老练的神秘姿态,史墨基对此束手无策,甚至曾觉得无聊;另一方面,奥伯龙来找他时,史墨基也会忍不住装出一副什么也不知道的标准父母姿态,因此奥伯龙很快就退缩了。随着日子过去,这状况只有愈来愈糟,因此当史墨基终于送他踏上那趟前往大城的古怪旅程时,他表面上虽然频频摇头、百般不舍,但内心其实松了口气。

说不定他们只要更常一起打球就好了。父子两人在夏日午后一起出去,投投那个旧球。虽然史墨基球技不佳,对这玩意儿也没什么兴趣,但他知道奥伯龙向来爱打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