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记忆之术(第23/30页)
不。奥伯龙想的是西尔维,想的是母亲交代他明天到湖中小岛上游的树林里进行的那件古怪的事。想起她在他父亲进来时,把手指按在自己唇上再按到他唇上,示意他守口如瓶。他举起食指,摸了摸最近才莫名其妙从鼻粱上方长出来、将他的眉毛连成一线的新生毛发。
“你知道吗,就某个角度而言,”史墨基说,“我有点遗憾你回来了。”
“哦?”
“不,我当然不是遗憾你回来,只是……呃,我原本有个计划的,你若再不写信或再不现身,我就要出发去找你了。”
“是哦?”
“是啊。”他笑了,“噢,一定会是场不简单的长征。我连要打包哪些东西都已经开始想了。”
“你实在应该来的。”奥伯龙说,但却咧嘴而笑。史墨基没真的跑来,他反而松了口气。
“说不定会很好玩。再次见见大城。”他有一刻又神游回到了过去,“好吧。我自己一个人八成会走失。”
“是啊,”他对着父亲微笑,“八成会。但还是谢了,爸。”
“好吧,”史墨基说,“好吧。老天爷,瞧瞧几点了。”
拥抱自己
他跟着父亲走上宽阔的正厅楼梯。
阶梯一如往昔发出嘎吱声响。对他而言夜里的屋子就跟白天一样熟悉,满是他已经遗忘的细节。
他们在走廊转角处分开。
“好吧,好好睡。”史墨基说,两人一起站在史墨基手里的蜡烛散发出来的光晕里。倘若奥伯龙不是提着他肮脏的袋子、史墨基不是拿着蜡烛,他俩也许会互相拥抱,但也可能不会。“找得到你的房间吗?”
“当然。”
“晚安。”
“晚安。”
他走了十五步半,途中撞上了那个突兀的橱柜(他总是忘记那儿有个柜子),然后伸手摸到了那有棱有角的玻璃门把。虽然知道床头柜上有蜡烛和火柴,知道要去哪里拿这些东西,也知道可以在伤痕累累的桌子底面点燃火柴,但他进入房里时还是没有点亮任何灯光。房内的气味仿佛一阵古老的低语,对他喃喃诉说着往事(有他自己透凉、微弱但熟悉的味道,混着儿童的气息,因为莉莉的双胞胎曾经借住在这儿)。他一动不动地在那儿站了一会儿,透过嗅觉看见了那张扶手椅,它承载了童年的无数快乐时光。这椅子对他而言够大且没装弹簧,因此他可以抱着一本书或一叠纸张蜷缩在那里,旁边静静地亮着一盏台灯,桌上则放着牛奶和饼干或热茶和吐司,在灯光下散发着阵阵热气。还有那个大衣橱:只要门没关好,就会有鬼魅和不怀好意的人物从里面溜出来吓他(这些曾经如此熟悉的人物都到哪儿去了?死了,死于寂寞,因为已经没有人可以吓唬)。还有那张狭窄的床、床上厚厚的被子和那两个枕头。虽然睡觉时只用一个,但他从很小就坚持要有两个枕头。他喜欢那份奢华感:着实吸引人。它们全都在那儿。这些气味重重地压迫他的灵魂,像链条,像重新扛起的重担。
他在黑暗中脱下衣服,爬进冷冷的被窝里。就像拥抱着他自己。自从在青春期猛然长得跟黛莉·艾丽斯一样高之后,他每次躺上床,两脚就会挂在床尾边缘,在床垫上压出两道凹痕。如今他的脚就躺在那对凹痕里。隆起的部分还是在老地方。枕头倒是只有一个,而且有股淡淡的尿骚味。猫咪?还是小孩?他认为自己是睡不着了。他无法确定他究竟是懊悔自己没有厚着脸皮多喝一些史墨基的白兰地,还是高兴自己终于有了失眠的痛苦:从今晚开始,他要补偿的可多了。反正他清醒着有一大堆事可以思考。他小心翼翼地翻过身,进入二号睡姿(他有一套固定的睡姿变换方式),就这样在熟悉而令人窒息的黑暗里清醒地躺了良久。
Ⅳ
你说起话来就像个玫瑰十字会员,
除了妖精什么也不爱,却不相信妖精的存在,
但又因为世上没有妖精而跟整个世界过不去。
“不,我现在明白了。”奥伯龙在树林里平静地说,道理其实真的很简单,“我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明白,但现在我懂了。你不可能‘留住’别人,不可能‘拥有’他们。我的意思是这很自然,真的是个自然的过程。相遇、相爱、分手。人生还是会继续下去。从来都没理由期望她始终如一。我是指‘永浴爱河’,你知道吧。”字里行间满是史墨基那种代表怀疑的引号,而且是加强语气。“我已经没有怨恨。我没办法恨她。”
“你有怨恨,”鳟鱼爷爷说,“而且你根本不懂。”
虚无换取所有
他黎明就出门了。自从成为酒鬼以来,他每天清晨都会被那种又像干渴又像需求的恼人感觉给弄醒。由于无法再次入睡,又不愿继续盯着这个房间看,他起床穿衣(虽是他的房间,但在这不温柔的黎明时分却显得陌生而不熟悉)。他穿上外套、戴上帽子抵挡雾气浓重的寒意。接着他穿过树林,行经那座湖中小岛,岛上的白色凉亭下半部还笼罩在雾气里。他继续往上走,来到那座深邃黑暗的水塘前,一道瀑布带着悦耳的水声注入塘里。好了,他已经遵照母亲的指示完成任务,虽然他什么也不相信,或者说他试着什么都不要相信。但不管相不相信,他毕竟是巴纳柏家族的人,母亲也是德林克沃特家的人,因此他的外曾祖父没拒绝他的召唤。它就算想拒绝也不可能。
“好吧,虽是这样,但我还是很想跟她解释,”奥伯龙说,“告诉她……总之就是告诉她,说我不介意。说我对她的抉择感到‘尊敬’。所以我想,你若知道她在哪儿,就算只是大概的方位……”
“我不知道。”鳟鱼爷爷说。
奥伯龙坐在水潭边往后靠去。他在这儿做什么?倘若连他唯一想知道的一件事(虽然这是所有事情当中他最不该继续追问的一件)都问不出来,那他何必来此?况且这件事怎么可能是他活该呢?“我不懂的是,”最后他终于说道,“为什么我非得继续这样小题大做。我的意思是,天涯何处无芳草?她跑了,我找不到她,但我为什么这么放不下?我为什么一再捏造她的存在?这些幽灵鬼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