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记忆之术(第27/30页)

“是这样的,很久以前的某一天,索菲和我……呃,那是个冬日,我到艾基伍德去,而她跟我……但我不认为会有什么结果,你知道吧?算是一时疯狂,放纵一下。我不当一回事。我的意思是她耍了我。同时呢,我也知道她跟史墨基有一腿。”他望着奥伯龙,“大家都知道,对吧?”

“错。”

“你不知道……他们没有……”

“他们从来不告诉我任何事。我知道索菲有过一个小孩,叫莱拉克。接着她就不见了。我只知道这样。”

“好吧,听着。据我所知,史墨基到现在都还以为他是莱拉克的父亲。所以你知道吧,这件事就只能三缄其口。怎么了?”

奥伯龙在笑。“不,没什么,”他说,“是啊,确实只能三缄其口。”

“总之呢。不知道多久了?可能是二十五年前吧。因为‘行动理论’的缘故,我迷上烟火。还记得行动理论吗?不记得?老天爷,这年头那种东西都撑不久对吧。行动理论探究的是……老天爷,现在连我都不大记得原理了,但它是关于生命的运作方式,主张生命是行动,不是思想或对象:行动既是思想也是对象,只是它拥有形式,你懂吧,所以它是可分析的。每一种行动,不管是哪种(拿起一只杯子、过完一辈子,或完成演化),每种行动的形式都是一样的。把两个行动加在一起,就是另一个形式相同的行动;生命只是一个大行动,由上百万个较小的行动组成,懂吗?”

“不大懂。”

“没关系。但这就是我开始研究烟火的原因,因为火箭的形式跟行动一样:开始、燃烧、爆炸、熄灭。只是有时候,那个火箭、那个行动会引发另一次开始、燃烧、爆炸,以此类推,有概念了吧?所以你可以安排一场跟生命相同形式的表演。行动、行动,都是行动。贝壳。你可以在一个贝壳里塞满其他贝壳,每一个都跟外面的大贝壳一样,塞得满满的,就像鸡塞在蛋里面。而那只鸡里面又有更多蛋、蛋里面又有更多鸡,就这样永无止境。喷花,喷花的形式跟活着的感觉一样:一连串小型的爆炸与燃烧,熄灭、引燃、熄灭,全部加在一起就会形成一个图案,就像人的脑袋凭空想象出图案。”

“什么是喷花?”

“就是喷花啊,老弟。中国烟火。你知道吧,先形成两艘军舰互相射击的图案,然后再变成美国国旗之类的。”

“哦,对。”

“对。我们称之为组合喷枪。就像思绪。这点也有几个人懂,一些批评者。”他沉默半晌,想起他在河船上发射“连续动作”和其他表演时的鲜明情景。四周一片黑暗,滑腻的水发出啪啪声响,空气中弥漫着火绒气味。接着天空光芒四射,像生命一样,点火、燃烧、熄灭,在空气中画出瞬间即逝的图腾,让人难以忘怀,但就某个角度而言却从来不曾存在。他像个疯子般东奔西跑、对着助手大吼大叫、不断射出烟火,发丝烧焦、喉咙干渴、外套被余烬烧得满是破洞,但他的思想却在头顶上方成形。

“莱拉克的事。”奥伯龙说。

“嗄?哦,对。好吧,我那时已经为一场新的表演进行了好几星期的准备工作。我想出了一些新的配件,而那是——呃,那就是我的生命,老弟,我忙得昏天暗地昼夜不分。所以有天晚上……”

“配件?”

“配件就是火箭最后爆炸时变出图案的那部分,例如一朵花。是这样的,假设这是火箭,发射燃料就放在这边这个盒子里,然后上面这里就是……就是所谓的顶罩,你的配件就装在这里——里面全是星星,被捕捉然后塞在里面的星星——”

“好吧。继续说。”

“那时我人在三楼的工作室里。我在顶楼设了工作室,以防有东西爆炸时把整栋建筑都炸飞,你知道吧。那时很晚了,我听到有人按电铃。那年头门铃还会响。因此我把盒子里那些东西先搁着,不能就这样离开一个放满烟火的房间,你知道吧,但门铃一直响、一直响,所以我下了楼,发现有个聪明的家伙整个人靠在门铃上。是索菲。

“我记得那天晚上很冷,还下雨。她身上包着一条披巾,只露出一张脸,面如死灰,很像好几天没睡觉了。一双眼睛像盘子一样大,还在流眼泪,但也可能只是雨水而已。她抱着一大包东西,包在另外一条披巾里,我问她怎么了,结果她说:‘我把莱拉克带来了。’ 然后掀开披巾,露出那包东西。”

乔治抖了一下。那是次很深沉的颤抖,仿佛是从他的躯干出发然后向上传递,直到从他的头顶飞出去、让他的头发全部竖起来——套句俗话,就好像有人从他未来的坟墓上踩过去。“不要忘了,老弟,这些东西我从来都不知道。我不知道自己当了爸爸。我已经有一年没他们的消息了。接着索菲就像个噩梦一样突然出现在门前,站在台阶上说‘这是你女儿’,然后给我看这个宝宝,假如那东西可以叫作宝宝的话。

“老天,这宝宝整个不对劲。

“看起来好‘老’。我猜它当时应该差不多两岁,但看起来却像四十五岁,是个又皱又秃的小老头,有一张狡猾的小脸,像那种问题缠身的中年毛皮加工者。”乔治发出古怪的笑声。“且别忘了,它理论上应该是个女孩。老天爷,我被它吓到。我们站在那里,结果这孩子伸出手,像这样——”手掌摊开、掌心朝上,“查了查雨势,然后把披巾拉过去盖住自己的头。嘿,我能说什么?那小孩的意思很清楚。我只好把他们带进来。

“我们进到这房间。她把孩子放在那把儿童高脚椅上。我不敢看它,但我也没办法不去看它。然后索菲就把事情告诉了我:她跟我,那天下午,听起来很奇怪,但她算过日期了等等的,莱拉克是我的孩子。不过——听清楚了——不是眼前这一个。她已经弄明白了:真正的莱拉克在某天夜里被调了包,换成了这个。眼前这个根本不是真的。不是真正的莱拉克,甚至不是个真正的宝宝。我瞠目结舌。我不停地来回踱步,说:‘什么!什么!’而这段时间里——”他再次无法克制地笑了起来,“这孩子就一直坐在那里,脸上带着一种神态,我没法形容……一种冷笑,好像在说‘好啦好啦,这故事我听过上万遍了’,一副很无聊的样子;而我那时只有一个念头:只要在它嘴里塞一根雪茄,画面就完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