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记忆之术(第7/30页)
那女子是西尔维。
他曾想过她失踪的理由之一就是厌恶自己的贫穷。她从前愤怒地试着用自己的二手衣物和廉价首饰凑出一套服装时,就常嚷嚷自己需要的是有钱老男人,说倘若她够无耻的话就去卖淫。“我说,你瞧这什么衣服啊,老天爷!”于是他看着她现在的穿着,那是他前所未见的:遮住她半边脸的帽子是丝绒料子,衣服剪裁得宜,灯光仿佛刻意强调似的落在她的低胸领口,照亮了她琥珀色的浑圆乳房,他从自己的位子上就看得到。小巧圆润。
他该离开吗?他能怎么脱身?他差点被内心的混乱所蒙蔽。他俩已经止住笑声,此时正举起装满火红色醇酒的酒杯,眼神交会,像两个沉迷酒色的人互相致意。老天爷,他怎有脸来这里。男人从夹克口袋里取出一个长形盒子,在她面前打开。里面一定装了蓝白相间的珠宝,闪烁着冷冷的光芒。不,只是个烟盒而已。她取了一根,他替她点燃。她抽烟的方式跟她的笑声和脚步声一样充满个人色彩,但还没能因看到那熟悉的模样而感觉痛苦,他的视线就被一大群人挡住。那群人走开时,他看见她拿着皮包(也是新的)站起身来。去厕所。他连忙遮住自己的头。她势必会经过他。要逃走吗?不:一定有方法可以跟她打招呼,一定有的,但他只有几秒时间可以思考。嗨。你好。你好?嘿,竟然会遇到……他心乱如麻。他算准时间,在她经过的时候转过头来,认为自己的表情应该已经恢复平静,怦怦的心跳也隐藏得很好了。
但她在哪里?他原本以为那个戴着黑帽从他身旁走过的女子是她,结果却不是。她不见了。是她走太快了吗?被人挡住了吗?她回来时势必要再经过一次。这回他一定要仔细看。说不定她因为羞愧而逃跑了,就这样偷偷溜走,把账单留给那位钱先生却不跟他上床。那个原本被他误认为西尔维的女子再次从他身旁挤过,穿过衣着讲究的人群回到钱先生身旁坐下。其实她跟西尔维差了好几岁,身高也差了好几英寸,走路时会熟练地摇摆身子,还用沙哑的声音说了声“不好意思”。
他怎么可能误以为……他突然一阵胆寒,心如死灰。酒吧里愉快的哇啦声渐渐转为一片寂静,因为奥伯龙突然察觉一件可怕的事,心思仿佛一颗坠落地面的线球般急速松脱,因为他领悟了这份幻觉所代表的意义,明白自己即将陷入什么样的状态。他举起一只颤抖的手招来酒保,急迫地用另一只手把钱从吧台上推过去。
第 三
他从公园里的长椅上站起来。随着天色愈来愈亮,车声也愈来愈吵,大城正冲击着这片早晨的世外桃源。他不再犹豫,内心倒是升起一股奇怪的希望,顺着太阳的移动方向绕到小凉亭的另一侧,在“夏季”前坐下来。
酒神和他的伙伴们,拿着装葡萄酒的软皮袋,置身斑驳的树荫中。有追赶的羊人、有逃逸的女神。是的。就是这样,从前一直是这样,将来也会是这样。而这幅慵懒的画面下方有一座喷泉,是那种狮子或海豚从嘴里吐出水的喷泉,只是这座喷泉不是狮子或海豚,而是一个男人的脸,神情忧伤,一个顶着蛇发的悲剧面孔。水不是从他小丑般悲伤的嘴里流出来,而是从他的眼睛汩汩淌下,两道缓慢而持续的细流沿着脸颊和下巴滑落,注入下方一座满是浮渣的水池里,发出悦耳的声音。
与此同时,霍克斯奎尔跳上了她停在地下室的汽车,车上的皮椅和她手上的皮手套一样光滑。木制方向盘早已被她的双手磨得光亮,她利落地把长长的车子掉头、使它面朝外。车库门哐当作响地打开,汽车引擎声逸入了五月的空气里。
瓦奥莱特·布兰波。约翰·德林克沃特。这些名字构成了一个房间:房里有紫色和咖啡色的沉重大花瓶,里头插着蒲苇,墙上贴着百合花图案的壁纸、挂有里基茨[5]的图画,窗帘全部拉上,准备举行一场降神会。果树材的书架上陈列葛吉夫[6]的作品等等骗人的书。怎么可能有什么纪元在那里诞生或结束呢?由于交通壅塞,她只能像骑士棋一样呈L形朝郊区前进,轮胎不耐烦地掀起尘土。她心想:但也有可能,也许他们这些年来都守护着一个秘密,一个天大的秘密,也许她霍克斯奎尔差点就犯下一个天大的错误。这也不是第一次了……她开上宽阔的北向道路,周围的交通变得较为顺畅。她的车开始加速,穿梭在车流间。那男孩的指示古怪又曲折,但她不会忘记,因为她已经把每一道指示牢牢印在她记忆里一个古老的折叠式“大富翁”棋盘上了。
Ⅱ
干渴的灵魂势必索求神仙之水,
但即便是宙斯的琼浆,
也不足以换取你杯中那一饮。
地球继续绕圈子,将奥伯龙所在的那座小公园又朝夏季推进了三天。温暖的日子愈来愈常出现,虽然无法跟地球规律的进度相提并论,但气温已渐趋稳定、相对不会变化无常,不久就会进入炎夏。但在公园里聚精会神的奥伯龙几乎没注意到这件事。他还穿着外套。他早已不再相信春天了,因此一点点暖意并无法说服他春天已经到来。
继续吧,继续吧。
不是她,是这座公园
困难之处向来都是:必须用正确的方法思考这件事、得出面面俱到的成熟结论,也就是“客观”。他很清楚她离开他的理由可能有千百种,因为他的缺点就跟铺在这些小径上的石头一样多、跟那株正在开花的山楂树一样冥顽棘手。毕竟爱情的结束没有什么神秘之处,神秘的只有爱情本身。它确实很伟大,但也跟青草一样真实,跟花朵、枝叶以及它们的生长一样自然而无法解释。
不,她离开他这件事只是悲伤的谜,疯狂而恼人的是她还闹失踪。她怎能什么也不留下?他想过她会不会是被绑架、被谋杀;也想过她是不是故意策划自己的失踪,只为让他困惑到发疯,但她干吗把他逼疯?由于无法承受,他确实曾经狂乱地对着乔治·毛斯大发雷霆:说啊,你这狗娘养的!她到底在哪里?你把她怎么了?结果透过乔治·毛斯脸上真诚的恐惧看出自己的疯狂。乔治说:“好了、好了,你冷静下来。”一边伸手在自己的杂物间摸索棒球棍。不,奥伯龙寻找西尔维时神智确实不怎么清醒,但这也不令人意外吧?
在第七圣酒吧喝了四杯杜松子酒后,他就一直觉得外头来来去去的人群里有她的身影。而喝了第五杯后,他甚至觉得她就坐在身旁的高脚椅上。除了抓狂他还能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