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记忆之术(第9/30页)
奥伯龙从窗前转开视线。他偷偷数了数自己的钱,思考接下来的傍晚与夜晚该怎么办。不久他就得降低自己泡酒吧的等级了,从这家舒适的店换到一些等而下之的地方,灯光明亮、毫无装饰、有着肮脏的塑料吧台,脸色蜡黄的年迈顾客盯着贴在面前镜子上那便宜得荒唐的价目表瞧。旧书上都把这种店叫“小杯酒馆”。然后呢?他当然可以自个儿喝酒,好好痛饮一番:但绝对不会是在老秩序农场,不会是在折叠式卧房。“再来一杯吧,”他平静地说,“等有机会的时候。”
那天早上他决定不再搜寻,但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他决定不再冲上前追寻那些虚幻的线索。她若不想被找到,你就找不到。他曾在心中呐喊:但万一她想被找到呢?万一她只是迷路了呢?万一在你寻寻觅觅的同时,她也在四处找你,万一你们昨天才差点遇上,万一此刻她就坐在附近的某处,例如一张公园长凳或一座门廊上,不知为何就是回不到你身边?万一她此刻正想着:“他绝对不会相信这疯狂的故事(管它故事是什么),我只要能找到他就好了、就好了。”寂寞的泪水从她棕色的脸颊上滑落……但那些全都老掉牙了。他很清楚这个“疯狂故事”只是他的执念,曾经是个闪亮的希望,但随着时间过去,它已经达到燃点,烧成了耻辱,连动力都称不上了。正因如此,他才得以把它捻熄。
他残酷地捻熄这份执念,来到第七圣酒吧。放一天假吧!
接下来只剩一件事要抉择了,而在杜松子酒的帮助下,他今天就会决定。她从来不曾存在过!她只是个幻觉!一开始一定会很难说服自己这是个多么明智的解决方式,但接下来会愈来愈容易。
“从未存在过。”他咕哝道,“从未、从未、从未。”
“啥?”西格弗里德说,这家伙通常连续杯的简单要求都听不到。
“暴风雨。”奥伯龙说,因为此时刚好传来一阵声音,倘若不是大炮就是打雷。
“能让天气凉快点。”西格弗里德说。对他有差别才怪,奥伯龙心想,反正他一直躲在这洞穴里避暑。
除了那阵隆隆雷声,还有更具节奏感的低音鼓声从遥远的市中心传来。街上的人潮变汹涌了,人们被某种即将到来的大事件推着往前走、频频回头张望,但也可能他们就是这场事件的先驱者。警车冲进街巷和大道的交叉口,蓝色的灯闪烁不已。沿着街道前进的那群人大摇大摆地走在马路中央,让奥伯龙看得很爽快。有些人穿着艾根布里克拥护者那种宽松的彩色衬衫,此外还有一些人穿着紧身西装、戴着墨镜、耳朵里塞着看似但八成不是助听器的东西,正跟满头大汗的警察指手画脚地讨论着事情。一支乐队奏着康茄舞曲往北行进,跟遥远的低音鼓声互相呼应,旁边包围着嬉笑的拉丁裔和黑人以及摄影师。他们的节奏逼得那些协调者不得不加快手脚。穿西装的人似乎指挥着警察,因为那些警察虽然全副武装,却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雷声再次传来,比上一次更清晰。
自从来到大城,或自从他开始花很多时间盯着人群看以来,奥伯龙就发现人类(至少是大城的人类)不外乎那几种类型。不是按照外貌、社会地位或种族来区别,虽然那些堪称外貌上、社会上或种族上的特质确实有助于将人分门别类。究竟有几种类型他说不上来,也无法进行精确的描述,且除非眼前有个活生生的例子,否则他连这些类型都记不住。但他发现自己一天到晚自言自语:“啊,那家伙就是那类型的人。”这丝毫无助于他寻找西尔维,因为不管她多么独特、多么具有个人风格,她还是隐约归属于某个类型,因此不管走到哪里,她这型的人都可能变成她的身影来折磨他。其中很多甚至跟她一点也不像。但她们是她的同类,令他痛苦的程度远远高过那些表面上跟她很像的“霍文”或“琳达”,例如现在挽着男友或丈夫结实的手臂,一边跳舞一边跟着康茄乐队沿街游行的那些女孩。他们后面出现了更大的一群人,似乎颇有地位。
这是一群衣着讲究的妇人与男子,肩并肩前进,有挺着大胸脯、戴着珍珠和眼镜的黑人女性,还有戴着简朴平顶帽的男人,很多都骨瘦如柴、弯腰驼背。他一直猜不透为什么那些肥胖无比的黑人女性在老去的同时还能长出严峻、轮廓分明、刚毅、坚强、饱经风霜的脸,毕竟这些特质通常是出现在瘦子身上。他们用长竿拉着一面跟街道一样宽的旗帜,上面挖有半月状的通风洞,以防旗帜被风吹跑。旗帜上用亮片拼出了这些字:“万街教堂”。
“就是那间教堂。”西格弗里德说。为了看热闹,他把杯子搬到窗边来擦。“他们就是在那间教堂抓到了那些家伙。”
“有炸弹?”
“他们胆子真大。”
由于奥伯龙还是不知道在万街教堂里被逮的那些炸弹客究竟是拥戴还是反对这场游行的主角,也不知道这场游行到底是为了拥戴还是反对他而发起的,所以他猜西格弗里德说的可能是事实。
万街教会代表团大部分是正派的穷人,但也有一两个艾根布里克的拥护者跟着他们一起游行,还有一个戴着耳机的人盯着他们。他们被众多媒体包围,有的徒步、有的搭乘外景车,此外还有全副武装的骑兵和好奇的人群。第七圣酒吧仿佛成了一个潮汐塘,潮水正在升高,因此有两三个人从门口挤入,把炎热的暑气和游行的汗水味也带了进来。他们以尖锐的口哨声和低沉的闷哼声大肆抱怨天气太热,然后点了啤酒。“给你,拿着吧。”其中一人对奥伯龙伸出黄色的手掌,塞了东西给他。
那是张小纸条,像塞在中国幸运饼干里的那种。上面粗劣地印着半句话,但已经被那男子的手汗弄糊了一部分,因此奥伯龙只看得出“讯息”一词。另外两个人也在比较类似的纸条,一边笑着,一边拭去唇上的啤酒泡沫。
“这是啥意思?”
“你得自己找答案。”那男子愉快说。西格弗里德在奥伯龙面前放了一杯饮料。“ 说不定你只要配出正确答案就可以获得奖品。乐透之类的,嗯?城里到处都在发这东西。”
确实,奥伯龙发现外面出现了一队脸孔涂成白色的小丑或哑剧演员,正跳着步态舞跟在万街教会代表团后面,一边进行简单的特技、发射玩具手枪、脱下破烂的帽子行礼,一边在周围互相推挤的人群里发送这种小纸条。人人都拿,小孩甚至吵着要更多,大家都仔细研究比较。倘若没人拿,小丑就把它们朝愈来愈强的微风中撒去。有个小丑按了他挂在脖子上的汽笛,从酒吧里可以隐约听见那诡异的哨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