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记忆之术(第11/30页)

没关系

事实上他眼前有两个西尔维,一只眼睛一个。他用手遮住一只眼睛,说:“好久不见。”

“是啊。”她微笑着环视她的同伴,还在颤抖,完全沉浸在他们的兴奋与骄傲里。

“所以你到哪儿去啦?”奥伯龙说,“你去了哪里?顺便一提。”他知道自己醉了,所以他说话时得尽量小心平静,以免被她看出来,觉得他丢脸。

“没去哪儿。”她说。

“我猜——”他开口,差点就要说出“我猜你就算不是真正的西尔维,你也不会告诉我吧”,但被更多祝酒与人们进进出出的声音打断,因此他只是说:“我的意思是,倘若你是幻觉的话。”

“什么?”西尔维说。

“我说,你这阵子过得怎么样!”他感觉自己的脑袋在脖子上晃来晃去,因而赶紧把它止住,“我可以请你喝一杯吗?”她大笑出声:艾根布里克的子民今晚喝酒可不必花钱。她的一个同伴走过来亲了她一下。“让大城倒下吧!”他用粗哑的声音大喊,无疑是喊了一整天,“让大城倒下!”

“嘿呀!”她回答,赞同的倒不是他的想法而是他的热忱。她转向奥伯龙,垂下眼睛、朝他伸出一只手、即将对他解释一切……但是不,她只是拿起他的酒杯啜了一口(一边抬起视线看了他一眼),接着又把酒杯放下,露出一副恶心的表情。

“是杜松子酒。”他说。

“喝起来像爽肤水。”她说。

“呃,本来就不是好喝的,”他说,“给你喝才好喝。”他发现自己的声音里有他俩之间特有的戏谑语气,但由于暌违太久,感觉就像听到一首老歌或尝到一种很久没吃过的食物。给你才好喝,是的。由于想起她的性情是多么捉摸不定,他又喝了口酒、喜滋滋地看着她,而她则喜滋滋地看着周围的欢乐。“钱先生怎么样?”他说。

“他还好。”她没看着他。这种事他不该问的,但他亟欲了解她的心。

“但你还快乐吧?”

她耸耸肩。“很忙。”她露出一抹浅笑,“忙碌的小女孩。”

“呃,我是说……”他停下来。脑中最后一丝理智的微光告诉他别多嘴、要谨慎,但接着这微光就熄灭了。“没关系,”他说,“我最近一直在思考这件事,你知道吧,呃,你应该猜得到,关于我们这一切,关于你跟我。后来我发现基本上这一切真的都不打紧,都没关系,真的。”她托腮看他,全神贯注但又心不在焉,他发表演说时她向来是这种模样。“你迈入下一步了,只是这样而已,对吧?我的意思是事情会改变,人生会改变,我还能怎么抱怨?关于这点,我没什么好争辩的。”一切突然变得清晰无比:“就仿佛我在你发展过程里的某个阶段认识了你,例如蛹期或幼虫期。但接着你就蜕变了。变成了另一个人,像一只蝴蝶。”没错:她已经褪去了那层透明的蛹,也就是他所熟悉、他曾经碰触的那个女孩。他把这个壳保存了下来(他小时候也保存了很多蝗虫蜕下来的空壳),这是她留给他的全部了,由于脆弱无比、完美象征遗弃,所以愈发显得珍贵。与此同时,在他的视线范围之外(只能靠归纳法来想象),她已经长出翅膀飞走,不只是去了另一个地方,还变成了另一种东西。

她皱皱鼻子、张开嘴发出一声:嗄? “什么阶段?”她说。

“某个初期阶段。”他说。

“你说的是哪个字?”

“幼虫。”他说。雷声隆隆,暴风眼已经过去,再次下起滂沱大雨。他面前的会不会只是旧有的幻觉?或者真是活生生的她?这种事必须立刻搞清楚。况且他印象最深刻的怎么会是她的肉体呢?而且这究竟是她灵魂的肉身,还是她肉身的灵魂?“不重要、不重要。”他说,声音满载着快乐,内心充满了人性善良的甘醇。他原谅了她的一切,只为换取她的存在,不管这是种什么样的存在。“不重要。”

“听着,这真的……”她对他举起他的酒杯,然后小心翼翼地啜了一小口,“这真的不符合潮流,你知道吧。”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他说,“人只知道这么多,而……”

“我得去厕所。”她说。

他清晰记得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她从厕所回来了,虽然他不预期她会回来。看见她回来时,他心中一阵狂喜,跟刚才她转过头时一样。他忘了自己已经三度拒绝承认她的存在、已决定说服自己她从来不曾存在过。反正那本来就很荒唐,因为她就在眼前,而一旦去到外头的大雨中,他就可以亲吻她:她被雨淋湿的皮肤一定冰冷无比、乳头像还没成熟的水果那么坚挺,但他幻想她会整个人热起来。

西尔维与布鲁诺的结局

有些魔咒是永久的,能让世界长久处在它的魔力底下。有些魔咒则为时短暂,很快便消退了,让世界恢复原状。酒精这种东西向来以不持久闻名。

奥伯龙像死去似的昏迷了几个小时后,天刚亮就猛然惊醒。他立刻发觉自己真的应该要去死,认为死亡是唯一适合他的状态,但他知道自己没死。他用粗哑的声音轻轻喊道:“不,噢老天爷,不。”但醉意已经远离,连睡意都已全消。不,他还活着,还置身在这可悲的世界。他瞪大眼睛,看见折叠式卧房的天花板,像一张疯狂的地图般布满了一块块突起的石膏。他不必查看就知道西尔维不在身边。

但他身旁却躺了个人,包在潮湿的床单里(当时已经热得跟什么似的,奥伯龙脖子上和额头上全是汗水)。还有另一个人在折叠式卧房的一角,对着他说话,声音柔和而有自信:“噢,那一口醇酒啊,在阴凉的地窖深处沉睡良久,散发着花神和青翠乡野的味道……”

那声音是从一台小小的红色塑料收音机里传出来的,已经是个古董,上面用书写字体的浅浮雕写着“银音牌”。奥伯龙之前从来不知道它还能用。那是个黑人的声音,跟所有电台节目主持人一样光滑如丝,虽是黑人但充满文化。老天,到处都是黑人,奥伯龙心想,被一种陌生感击垮,就像旅者,有时也会在异地因为发现到处都是异乡人而产生这种感觉。“去吧!去吧!我将飞向你,不是搭乘酒神一行人的马车,而是乘着诗歌无形的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