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记忆之术(第13/30页)
结果是某种小型仪器。他大惑不解地用湿黏颤抖的手拿着它反复端详了好一会儿,才领悟到这是什么:是个计步器。是那种可以挂在腰带上的轻便机种,可以随时显示你走了多远。
最后一滴酒
小公园里人愈来愈多。
他之前怎都不知道爱情会这样?怎么都没有人告诉他?倘若早点知道,他就不会谈恋爱了。至少不会这么喜滋滋地一头栽入。
为什么像他这样一个智商不低、出身也不错的年轻人会如此一无所知?
当他离开老秩序农场、踏上在暑气与颓废中散发恶臭的大城街道时,他甚至可以想象自己其实是在逃离西尔维,并非只是往一些更不温暖的方向继续搜寻她的踪影。克劳德姑婆曾说过醉鬼都是靠喝酒来逃避烦恼。倘若这句话可以套用在他身上(他确实已耗尽全力想变成一个醉鬼),那么为什么他喝干一瓶酒时,往往会在瓶底、在克劳德姑婆口中那个醉鬼获得解脱的地方看见西尔维?
好吧,继续吧。当然了,秋天是收获的季节,是一束束捆在一起的小麦、是矍铄的果实。远方是北风哥哥模糊的身影,鼓着脸颊、竖着两道剑眉,步步进逼。
那个手持镰刀、收割丰硕麦穗的女孩是不是就是春天里拿着小铲子栽下幼苗的那个女孩?而那个蜷缩在堆满收获的土地上,侧着脸沉思的老者又是谁?说到冬天……
十一月时,他们三人(他、西尔维和弗雷德·萨维奇)曾经坐在公园长凳上漂浮在天色渐暗的城市里,紧紧挨在一起但还颇为舒适。弗雷德是他流浪汉生涯的导师,那一季他开始跟西尔维一样常出现在奥伯龙面前,只是他的存在比西尔维真实。他每动一下,就算只是举起手中的白兰地,塞在外套里的报纸就会噼啪作响。他们一起唱歌、背诵酒鬼的诗词:
你们知道吧,吾友,为了那场欢乐酒宴
我把房子又拿去抵押了一次
——然后静静坐在那儿体验着大城灯光亮起前的可怕时刻。
“鹰老头进城了。”弗雷德·萨维奇说。
“啥?”
“冬天。”西尔维说,把两手夹在腋下。
“该搬动这把老骨头了。”弗雷德·萨维奇一边喝酒,外套一边发出噼啪声响,“应该把这袋冷飕飕的老骨头搬到佛罗里达去。”
“对极了。”西尔维说,仿佛终于有人说出一句合理的话。
“鹰老头不是我朋友。”弗雷德·萨维奇说,“你得搭灰狗巴士才能逃离那家伙。费城、巴尔的摩、查尔斯顿、亚特兰大、杰维特、圣彼特、迈阿密。你看过鹈鹕吗?”
他没看过。西尔维倒是从小就懂得召唤这些黄昏时分出现在加勒比海的军舰鸟,既突兀又美丽。“是啊是啊。”弗雷德·萨维奇说,“它们嘴巴的容量比肚子还大,会咬下胸前的羽毛,用胸口的血喂食小鸟。它胸口的血。噢,佛罗里达。”
弗雷德那年秋天休了假,但也可能是从此退休。他确实在奥伯龙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出现在他身边,跟他第一次引导奥伯龙前往佩蒂、史密洛东与鲁思律师事务所那天所承诺的一样。奥伯龙并不质疑这份保佑,也不质疑大城施予的任何庇护。他已经把自己完全交付给大城,而他发现这座城市就像个严格的女主人,只要是毫无保留完全服从于她的人,她就仁慈以待。他慢慢学会了这点。他向来是个讲究的人,还曾为了西尔维变得更加讲究,现在却邋遢污秽,大城的尘土已经永久渗进他体内。尽管喝醉时他会走好几个街区寻找公厕(少之又少且危险无比),但除了这些罕见的特定时刻,他根本不在意厕所这档子事。到了秋天,他的帆布袋已成了一块无用的破布,活像包尸体用的,再也装不下一个流浪汉的家当。因此他跟大城里其他秘会成员一样开始使用购物纸袋,还套了两层来增加强度,以堕落的外表来彰显他的诸多伟大特质。
于是他就这样过日子,以杜松子酒麻痹自己、露宿街头。街道时而暴动四起、时而静得像座墓园,但看在他眼里始终空荡荡。他从弗雷德和弗雷德的前辈那儿听说“流浪汉秘密共和国”的伟大时代已经过去了。当时的下百老汇区有君王和智者,大城里到处可见只有他们的成员才看得懂的秘密文字,醉鬼、吉卜赛人、疯子和哲学家的阶级就跟执事、司事、神父和主教一样稳固。当然,都过去了。现在不管加入什么企业,你都会发现它的辉煌时代已经过去,奥伯龙心想。
他不必乞讨。佩蒂、史密洛东与鲁思律师事务所会付钱给他,一方面是因为他本应继承这笔钱,另一方面则是为了把这浑身恶臭的家伙打发走——他知道这点,因此他开始故意以最肮脏难看的姿态出现在那里,通常还带着弗雷德。但这些钱已经够一个酒鬼买东西吃了,也够他买条棉被以防自己在喝得烂醉时冻死(他一些朋友的朋友据说就发生过这种事),此外也可以买杜松子酒。他从来不喝讨厌的红酒,这点他倒是很自豪。虽然他似乎只有喝下透明火热的杜松子酒时才会看到西尔维(像个火精般浮现),但还是拒绝降格喝红酒。
他跷着的膝盖开始变冷。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是从膝盖开始冷,他的脚趾和鼻尖都还没感受到寒意。“灰狗巴士是吧。”他说着改跷另一条腿,“我可以提高价钱。”他问西尔维:“你想去吗?”
“当然想。”西尔维说。
“当然想。”弗雷德说。
“我是在跟……我刚才不是在跟你说话。”奥伯龙说。
弗雷德轻轻圈住奥伯龙的肩膀。他向来小心善待他朋友身边的幽灵。“好吧,她当然想去。”他睁开黄色的眼睛凝视着奥伯龙,奥伯龙始终无法确定他这种眼神究竟是凶残还是善良。“况且,”他微笑着说,“她又不需要车票。”
不存在之地
奥伯龙混沌的记忆里有许多断层与空白,后来最令他困扰的一点就是他记不得自己究竟有没有去佛罗里达。根据记忆术,有几棵参差不齐的棕榈树、一些漆成粉红色或蓝绿色的灰泥或水泥砖建筑物,还有桉树的味道。但如果他记得的就只有这些,那么就算它们显得既真实又不动如山,也大有可能只是幻觉或他记得的照片而已。他对鹰老头的记忆也是这么鲜明:横扫辽阔的大道、蹲踞在公园守门人戴着手套的手腕上、嘴边的羽毛结着霜花、锐利的趾爪掐进你的五脏六腑。但奥伯龙并没有冻死,而他认为在大城街头熬过一个冬天无疑比棕榈树和百叶窗更加令人记忆深刻。好吧:他那时心不在焉:唯一真正吸引他的东西就是那些亮着红色霓虹灯吸引流浪者的孤岛(他得知那些灯只有红色的),还有一个又一个透明如水的扁形瓶子,里头有时会有奖品,就像儿童吃的盒装麦片。他只清楚记得一件事:冬天结束后就不再有奖品出现了。他已经瓶底朝天。只剩渣滓可以喝,因此他把渣滓也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