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记忆之术(第12/30页)
奥伯龙像个残障人士般慢慢从床上爬起来。躺在他身边的这家伙到底是谁。他看见满是肌肉的褐色肩膀,床单因他的气息缓缓起伏。他在打鼾。老天爷,我做了什么。他正要掀开床单,这家伙就自己动了动、抽了抽鼻子,接着伸出一条好看的腿,小腿纤细,长满了卷曲的深色腿毛。是个男人没错,毫无疑问。奥伯龙小心翼翼地打开厕所的门,取出他的外套,披在自己赤裸的身上,觉得那湿冷的外套内衬贴在皮肤上感觉很恶心。到了厨房里,他用颤抖枯瘦的手打开橱柜。橱柜内空空如也、满是尘埃,看起来有点恐怖。他在最后一格柜子里找到了一瓶多娜马利波沙朗姆酒,还剩下一点点琥珀色的液体。他一阵反胃,但还是把酒取了出来。他来到门边,回头瞥了还在床上睡觉的新朋友一眼,随即走出房间。
他坐在走廊旁的楼梯上,两手抱着那瓶朗姆酒,盯着楼梯井发呆。他带着一种极度的干渴想念西尔维、想念被安慰的感觉,因此他张着嘴巴、身子向前倾斜成一种想尖叫或呕吐的姿态。但他眼里却流不出泪。他身上所有的生命之液都已经干涸,他是个空壳,世界也是个空壳。而且床上还躺了个男人。他有点吃力地扭开朗姆酒瓶盖,把瓶身上贴有标签的那一侧转到外面去,把那烈火般的酒倒进干渴的喉咙。我在黑暗中倾听。济慈的诗句从门缝底下溜进来,谄媚地传入他耳中。在这一刻,死亡显得富足无比。富足:他喝光朗姆酒,站起身,喘着气吞下苦涩的泡沫。在你悠扬的安魂曲中成为一个醉鬼。
他盖上空瓶,把它留在楼梯上。他在走廊底端那张漂亮的桌子上方的镜子里瞥见了一个凄凉的身影。“凄凉”这个词真是铿锵有力。他转开目光。他进入折叠式卧房,像行尸走肉,干荒的尸身在朗姆酒的作用下暂时获得动力。现在他可以说话了。他来到床边。躺在那儿的人已经踢掉了被子。确实是西尔维没错,只是变成了男人,而且不是幻觉:眼前这淫荡的男孩可是货真价实。奥伯龙摇摇他的肩膀。西尔维的头滚到了枕头上。一双深色的眼睛睁开片刻,看见奥伯龙,接着又闭上。
奥伯龙弯身向前,对着他的耳朵低语。“你是谁?”他小心翼翼地慢慢说。这家伙也许听不懂我们的语言。“你叫什么名字?”那男孩翻了个身醒来,用手揉了揉脸,仿佛想把那份跟西尔维的神似给抹去(但抹不掉),然后用刚睡醒那种沙哑的声音说:“嘿。怎么啦?”
“你叫什么名字?”
“嘿,嗨。老天爷。”他往枕头上一躺,咂了咂嘴,像个孩子般用指关节揉揉眼睛。他毫不害臊地在自己身上东抓抓、西摸摸,仿佛很高兴自己的身体就在手边。他对奥伯龙露出微笑,说:“布鲁诺。”
“噢。”
“你记得吧。”
“噢。”
“我们一起从那家酒吧出来。”
“噢。噢。”
“老天你喝得还真醉。”
“噢。”
“记得吗?你甚至没办法……”
“噢。不、不。”此时布鲁诺正带着情谊大方地看着他,依然搔抓着自己。
“你说等一等,”布鲁诺笑了,“那是你说的最后一句话,老兄。”
“是哦?”他不记得这些事,却感受到一种奇异的懊悔,差点笑出来也差点哭出来,因为他在西尔维还是西尔维的时候让她失望了。“不好意思。”他说。
“嘿,别这样。”布鲁诺大方地说。
他想离去。他知道自己应该离去,也想拉起自己敞开的外套。但他办不到。倘若他就这么走开,倘若放弃这最后之觞,那么昨夜残留在杯底的最后一点魔力也会跟着消失,这也许就是他所能拥有的全部了。他盯着布鲁诺坦然的脸孔,比西尔维还单纯可爱、没有什么激情的痕迹,但倒是像西尔维说的一样充满刚强之气。友善:用这个词来形容布鲁诺就对了。奥伯龙早已干涸的眼眶里泛起了酝酿已久的滚烫泪水。“你是不是有个妹妹?”他说。
“有啊。”
“你该不会,”奥伯龙说,“刚好知道她在哪里吧?”
“不知道。”他自在地挥了挥手,那动作简直是她的翻版,“一个月没看到她了。她都到处跑。”
“是啊。”他还真想抚摸布鲁诺的头发。只要片刻就好,那样就够了。然后闭上他发烫的眼睛。这个想法令他一阵晕眩,因此他往床头板上靠去。
“一只不折不扣的飞蛾。”布鲁诺说。他带着一种不自觉的倦怠感往床上一躺,好让奥伯龙也有空间。
“一只什么?”
“一只飞蛾。我说西尔维。”他笑着把大拇指勾在一起,用手掌做出翅膀的样子。他让它飞舞了一下,然后对奥伯龙露出微笑,鼓动翅膀示意要奥伯龙跟随它。
你走了多远
音乐已停。
由于确知布鲁诺跟他妹妹一样睡着了就像个死人,因此奥伯龙也不刻意保持安静。他翻箱倒柜,把自己的东西全部拿出来,丢得到处都是。他摊开他那皱巴巴的绿色帆布袋,把他的诗作和其余的研究作品、他的刮胡刀和肥皂都装进去,然后把塞得下的衣物统统放入。他把仅存的钱也都塞进口袋。
走了、走了,他心想。死了、死了;空了、空了。但不论什么样的咒语都无法在这里召唤出她的身影,哪怕是最苍白、最虚幻的一缕幽魂,因此他只剩一个选择:逃离。逃离。他在房间两端走来走去,仓促地翻查着抽屉和柜子。刚才遭到滥用的老二在他走动的同时晃来晃去,最后他终于套上四角裤和长裤,但就算隐藏了起来,它却还是怨怼地发烫着。刚才那件事比他原本预期的还费力。噢算了,算了。他把一双袜子塞进帆布袋的一个小隔间里,结果在那儿找到了一件他遗留的东西,包在包装纸内。他把它掏出来。
是他离开艾基伍德到大城来闯荡那天莉莉送给他的礼物。一个小礼物,包在白色的包装纸内。想起来时就把它打开吧,莉莉是这么说的。
他环视折叠式卧房。空空如也。或说它本来就是这个样子。布鲁诺躺在那张遭到亵渎的床上,七彩外套挂在绒布椅上。一只老鼠从厨房的地板上窜过,接着又躲了起来,但也可能只是个短暂的幻觉(他真的已经落到这般田地了吗?他觉得好像是)。他拆开莉莉的小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