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记忆之术(第10/30页)
“搞什么?”奥伯龙说。
“鬼知道。”西格弗里德说。
在一阵铜管乐器的铿锵声中,一支乐队开始演奏,街道上突然满是鲜艳的丝绸旗帜,有条纹、有星星,在雷暴前的阵风里噼啪飞扬。众人大声欢呼。某些旗帜上印着双鹰,胸中是两颗燃烧的心脏,某些是鹰嘴里叼着玫瑰,爪子里抓着桃金娘、长剑、箭、闪电,顶上则有十字架或新月,或两者皆有,淌着鲜血、光芒四射,或迸出熊熊烈焰。它们似乎随着震撼人心的军乐飘扬翻飞,乐队穿的不是乐队制服而是大礼帽、燕尾服和蝙蝠翼状的纸板衣领。他们前方举着一面镶着金边的深蓝色旌旗,但奥伯龙还来不及看到上面写什么字,它就从眼前消失了。
酒吧内的客人纷纷来到窗前。“怎么了?怎么了?”哑剧演员和小丑在队伍周围活动、发送小纸条,他们巧妙地闪避着众人乱抓乱抢的手,动作跟他们翻筋斗耍特技时一样灵活。此时的奥伯龙已经酒酣耳热、跟大家一样兴致高昂,但除了因为这摇旗踏步的活动本身,也是因为他完全不晓得这份狂热究竟是为了什么。又有更多人冲进第七圣酒吧,因此有那么一刻,音乐声变大了。那支乐队的素质并不好,根本就荒腔走板,但大鼓至少还维持了节奏。
“老天爷,”一个穿着皱巴巴西装、头戴无边草帽的憔悴男子说,“老天爷,这些人。”
“去瞧瞧吧。”一个黑人男子说。又有更多人进来,黑人、白人、其他人种。西格弗里德看起来很错愕,一副拒人于外的样子。他原本以为这会是个宁静的午后。此时突然传来一阵哒哒巨响,掩盖了他们点饮料的声音。外头来了一架直升机,在一阵尖锐的噪声中直直飞下街道,摆荡、盘旋、再次拉高、逡巡,在街上掀起阵阵狂风。人们紧紧抓住帽子,像遇上老鹰的家禽一样绕着圈子狂奔。直升机上传来毫无意义的粗嘎杂音,不断重复一些毫无意义的话,只是语调愈来愈坚持。街上的人吼了回去,于是直升机小心翼翼地转了个弯飞走。人们大声欢呼,对着那离去的魔龙发出嘘声。
“他们说什么,他们说什么?”客人互相询问。
“说不定,”奥伯龙自言自语,“是在警告他们快下雨了。”
确实快下雨了,但他们不在乎。又来了更多康茄舞者,几乎快被人潮给淹没,大家都跟着他们的节奏唱道:“落下吧,下雨吧;落下吧,下雨吧。”开始有人打架,大部分只是互相推来推去,女性朋友惊声尖叫,路人赶紧把争执者拉开。这场游行似乎变成了一种群聚文化,逐渐演变成暴动。但此时传来了急迫的喇叭声,斗殴者被几辆黑色豪华房车给分开,车子的保险杆上还挂着迅速飘动的三角旗。很多穿西装戴墨镜的男子紧紧跟随在车子旁,阴沉着脸四下张望,显然不是来玩的。场景不祥地迅速变暗,傍晚那刺眼又混浊的橘红色天光如同电弧灯般倏忽熄灭。太阳一定是被乌云挡住了。连穿西装的保镖们整齐的发型都被趋强的风势吹乱。乐队已停止演奏,只剩下如挽歌般肃穆的鼓声。人群好奇地挤在车子周围,可能还有点生气。他们被警告不得靠近。一些车子上挂着黑色的花圈。是葬礼吗?透过车窗的黑玻璃什么也看不到。
第七圣酒吧的客人安静了下来,可能是出于尊敬也可能是基于不满。
“最后一个最好的希望,”戴着无边草帽的男子悲伤地说了,“天杀的最后一个最好的希望。”
“都结束了,”另一个人说完,喝了一大口酒,“都结束了,只剩叫嚣。”车子已经离去,人群尾随在后,鼓声就像愈来愈微弱的心跳。接着,当乐队在市中心再次开演时,传来了一声轰天雷,酒吧里的每个人都抱头闪避,接着才面面相觑地笑出来,为自己竟然被吓到而尴尬。奥伯龙一口气喝干了第五杯杜松子酒,对自己感到很满意。他说:“落下吧,下雨吧。”然后把空酒杯推向西格弗里德,态度比平常更有威严。“再来一杯。”
突然下起了雨。豆大的雨珠先是滴滴答答溅在大窗子上,接着就滂沱而下,一路发出嘶嘶声响,仿佛雨中的城市是滚烫的。雨水冲刷一片暗色玻璃,让游行活动变得模糊一片。现在似乎有一队人马跟在黑色房车后出现,好像遭遇了某种阻碍。他们戴着挖有眼洞的兜帽或焊接工那种防护面罩,拿着棍棒或指挥棒,很难分辨他们是这场游行的一部分还是他们属于另一场敌对活动。第七圣酒吧很快就被躲雨的人潮挤满。其中一个哑剧演员或小丑鞠躬进门,脸上的白妆已开始脱落,但他似乎觉得某些人的招呼声怀有敌意,因此又鞠了个躬退出去。
雷声、雨水、在暴风黑暗中吞没的落日。刺眼的街灯下,人群如浪潮般从大雨倾盆的街道上推挤而过。有玻璃被打破、有人大叫、骚动、警笛,仿若战争。酒吧里的人冲出去要看热闹或亲身参与,外头看够了的人往酒吧里奔逃。奥伯龙平静又愉快地待在自己的高脚椅上,翘着兰花指端起酒杯。他喜气洋洋地对着身旁那个头戴无边草帽的忧愁男子微笑。“酩酊大醉,”他说,“不夸张。我的意思就是醉大酩酊得跟酩酊大醉的人一样。你懂我意思吧。”那人叹了口气,把头转开。
“不不不。”西格弗里德大嚷,一边挥手作势阻挡,因为有一群艾根布里克的拥护者冲了进来,被雨淋得湿透的彩色衬衫紧紧贴在身上,还搀扶着一个受伤的人:这人脸上血迹斑斑。他们不理会西格弗里德,群众窃窃私语让他们进来。奥伯龙身旁那男子毫不掩饰地狠狠瞪着他们,内心不知在嘀咕什么。有人让出了一张桌子、打翻了一杯饮料,接着伤者就被扶到椅子上。
他们把他留在那儿休息,径自涌向吧台。头戴无边帽的男子不知被挤到哪里去了。西格弗里德脸上似乎闪过一丝不想卖酒给他们的神情,但终究克制住自己。其中一个人爬上奥伯龙身旁的凳子,是个身材娇小的人,背上披着一件别人的彩色衬衫。另一个人则踮起脚尖,高举酒杯祝酒:“敬这场启示!”很多人都发出呼声,同意或反对皆有。奥伯龙转向他身旁那个人,说:“什么启示?”
她转向奥伯龙,兴奋地颤抖着,一边擦去脸上的雨水。她已剪去头发,发型像个男孩那么短。“就是启示呀。”她说着递给他一张小纸条。由于不想再让她从视线中消失、害怕他一移开目光她就会不见,奥伯龙把那张纸条拿到几乎快看不见的眼睛前面。纸条上写着:不是你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