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 精灵议会(第8/38页)
“呃,看在老天的分上,”艾丽斯说,“也拖得够久了,不是吗?”
他看着她,她苍白的脸和几乎已经白了的头发衬着白色的枕头套,在黑暗中依稀可见。为什么她总是会说出这些不是答案的答案、这些听起来仿佛只是逻辑推理的话、这些没意义或几乎没有意义的东西?这点始终令他惊异。“我不完全是这个意思。我想我的意思是:你怎么知道它快结束了?不管这个‘它’指的是什么。”
“我也不确定,”沉吟良久之后她说,“只是这毕竟是发生在我身上,至少有一部分是。而就某些角度而言,我就是觉得快结束了,而……”
“别这么说,”他说,“连玩笑都别开。”
“不,”她说,“我指的不是死去。你以为我说的是死亡?”
他确实这么以为。他发现自己根本没弄懂,因此他又滚了回去。“好吧,天杀的,”他说,“反正这事向来跟我没什么关系。”
“哦,”她朝他挨近,伸出一只手抱住他,“噢,史墨基,别这样嘛。”她把膝盖紧紧贴在他的膝盖后侧,两人呈两个S形躺在一块儿。
“怎样。”
她很久都没说话。接着:“这是个‘故事’,就这样而已,”她说,“而故事都有开头、中间、结束。我不知道开头在哪里,但我知道中间……”
“中间是什么?”
“你就在里面呀!是什么?就是你呀!”
他把她那熟悉的手拉得更紧。“那结束呢?”他说。
“噢,我指的就是这个,”她说,“结束。”
他在她话中瞥见了某种黑暗深沉的意义,于是慌忙赶在自己被攫获前说:“不,不,不,不。事情不会那样结束的,艾丽斯。也没有什么开头。生命中的一切都是中间。就像奥伯龙的节目。就像历史。只是一件天杀的事跟着另一件发生,这样而已。”
“故事都会结束的。”
“好吧,你是这么说的,那是你说的,但……”
“还有这房子。”她说。
“这房子怎样?”
“它难道没有结局吗?它似乎有呀,而且不远了。倘若它真的……”
“不。它只会愈来愈老。”
“分崩离析……”
他想起它满是裂痕的墙壁、空荡荡的房间、渗进地下室的水;没刷油漆的护墙板愈变愈弯、石工逐渐腐坏,还有白蚁。“好吧,那不是它的错。”他说。
“当然不是。”
“它应该要有电的。很多很多的电。最初是设计成这样的。要有泵,水管里要有热水,暖气系统里也要有热水。要有电灯。排风扇。因为没有热、没有电,东西才会冻结龟裂。”
“我知道。”
“但不是它本身的错。也不是我们的错。状况实在变得太糟糕了。都是他害的,那个罗素·艾根布里克。战争期间要怎么修东西?都是他的国内政策所致。疯了。所以才会什么都缺,也没有电,所以……”
“而你认为,”她说,“罗素·艾根布里克会出现是谁的错?”
有那么一刻,只有那么一刻,史墨基感受到故事包围了自己、包围了他们大家、包围了一切。“哦,拜托。”他说,想用这个咒语驱走这个想法,却无法奏效。一个“故事”,更像一个丑恶的笑话吧,准备了不知多少年,历经了流血事件、分裂和大苦大难之后,暴君终于即位,为的就只是让一栋老房子丧失存续下去所需的一切,好让那段注定随着房子崩毁而结束的复杂历史能够确实结束,或加快结束。他继承了这栋房子,而他们最初用爱情把他骗到那里去,也许就是为了让他成为继承人,让他在房子毁坏时担任屋主。也许甚至想让他确保房子一定毁坏,毕竟他是这么笨拙无能。虽然他竭力抗拒,手边随时都有工具,但他怎么做都徒劳无功。而房子毁坏后,将会……“好吧,会怎样?”他问,“这里不能住之后会怎样?”
她没回答,但她摸索到他的手,紧紧握住。
离乡背井。他可以从她手中读到这点。
不!这种事他们其余人也许可以想象(只是怎么会这样呢?毕竟这房子向来是她们的而不是他的),也许艾丽斯可以、索菲可以,女儿们也可以,想象某个不可思议的虚拟目的地,某个遥远的地方……但他却没办法。他想起多年前一个寒冷的夜晚,想起一个承诺:他跟艾丽斯第一次同床共枕的那一夜,两人紧紧包着棉被,呈两个S形躺在一起。当时他就发现:若要追随她到天涯海角而不被抛下,他就必须找到一股愿意去相信、很孩子气的意念,只是他向来不擅长这种事,就算是那时候,他对这种事都已经很生涩。而他发现自己现在也没比当年更有追随的准备。“你会离开吗?”他问。
“应该会。”她说。
“什么时候?”
“等我知道自己该去哪里的时候。”她带着歉意地朝他身上贴得更紧,“不管那是什么时候。”两人陷入沉默。他感受到她的气息呵在他脖子上。“或许不会是最近,”她用脸颊磨蹭着他的肩膀,“也可能不会离开,我的意思是真正离开。说不定永远都不会。”
但他知道她这么说只是为了安抚他。毕竟他在这场故事里始终只是个小配角,他早就预期自己会以某种方式被抛下。但那场命运已经有这么长一段时间都处于蛰伏状态、没给他带来什么悲伤,因此他选择忽略它(虽然始终未曾忘记),有时甚至允许自己相信他已经靠着自己的善良、顺从与忠诚逼走了它。但事与愿违,它就在这里:艾丽斯正在准确表达的前提下尽可能婉转地告诉他这件事。
“好吧,好吧,”他说,“好吧。”那是他俩之间的密语,表示“我不懂但我已经尽力了,反正我这么信任你,咱们谈点别的吧”。只是——
“好吧。”他又说了一次,但这回意思却不一样:因为就在这时候,他发现有一种方法可以抗拒这件事,虽然不可思议、匪夷所思,但却是唯一的方法——是的,抗拒!他一定要办到才行。
现在这天杀的房子已经是他的了,该死的,而他只要让它保存下去就好,就这样。因为倘若房子保存了下来,倘若房子真的得以保存,那么故事就没办法结束,对吧?这样大家就不必离开了,也许只要房子屹立不摇、只要可以阻止它继续毁坏或逆转它毁坏的过程,就没有人可以离开了。光靠蛮力是不够的,至少靠他个人的蛮力不够。必须耍点心机。他得想出一个伟大的主意;(是不是已经在内心深处呼之欲出?还是说那只是一种盲目的希望?)此外还需要胆量、执行力,以及死神般的固执。这就是方法,唯一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