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 寂|SILENCE(第6/9页)
她是在说她的父亲。
多么奇怪呀。
她不像朱丽叶,从来也不畏惧在海面上有动静时坐小船下海。她常常缠着父亲带她出去,也经常能达到目的。当她煞有介事地穿着橘黄色的救生衣,拿着她拿得动的什么器械,走在埃里克后面时,她总是一脸的一本正经、完全献身的表情。她在本子上记下布网的地点,把捕获的鱼的头剁下、肚肠掏空时,技术越来越熟练、动作越来越麻利,也越来越冷酷无情。在她幼年的某个时间段上——大概是八岁到十一岁吧——她一直说长大后要到海上去打鱼,埃里克告诉过她现如今姑娘们也有干这号营生的了。朱丽叶曾经觉得也不是没有这样的可能,因为佩内洛普很聪明,不书呆子气,体格也灵活壮实,而且又很勇敢。可是埃里克在佩内洛普听不见的时候会说,他但愿女儿这样的志向会一点点地消磨掉,因为他可不希望自己这样的生活再让任何人过上一遍。他在谈到他选择的这一行如何艰辛,又如何不安定时,一直都是这样说的,不过,他又是对所有这一切都充满自豪的,朱丽叶这样觉得。
可是此刻他却被排除出去了。是被佩内洛普——她最近把脚指甲染成了紫色而且在腹部很招摇地粘了个文身图案。过去充实她生活的是埃里克,可如今她却把他驱赶出局了。
不过朱丽叶觉得自己也正在做同样的事。自然,她忙着找一个工作和一个住处。她已经树起牌子要把在鲸鱼湾的那座房子出售了——她无法想象继续在那里住。她把卡车卖了,把埃里克的工具都送人了——例如海难中找回来的那些渔网,还有那艘小船。埃里克那个已成年的儿子从萨斯喀彻温赶来把那条狗领走了。
她向大学图书馆的一个研究部门和一家公立图书馆求职,她有点把握,觉得两个职位总有一个自己是能够获得的。她上基西兰诺、邓巴或是格雷角这些地段去看可有合适的公寓。城市生活的洁净、整齐与管理有序不断地使她感到惊讶。这里的人不在露天工作,与工作有关的各种各样的活动又不仅仅局限在室内,这才使得他们的日子能这样过下去。在这里,天气会影响你的情绪,却不至于对你的生活起决定性的作用,在这里,大虾、大马哈鱼生活习性的是否改变与能否捕到,这样至关紧要的问题仅仅会让人觉得有趣,他们甚至都不会对此说什么。相比之下,就在不多几天之前她还在鲸鱼湾所过的生活,就显得很没条理,很杂乱无章且让人身心交瘁。而她自己呢,也把几个月来的郁结情绪淘洗一空——她现在变得麻利、干练了,人也精神多了。
真应该让埃里克看到现在的她。
她一直都是在这样的心绪下想到埃里克。并不是说她还没明白埃里克已经死了——这样的情况一次都没有过。不过,她在自己的意识里却总是不断地提到他,仿佛他依旧是那个人,她的存在对他来说,比对其他任何人都更重要。仿佛他依旧是那个人,她希望自己能使他的眼睛闪闪发光,而他也仍然是她要与之争论、向之提供信息并使之惊喜的那个人。她这样做已经成了习惯,已经成为一种自发行为,以致他的死似乎都不能产生影响。
而且他们的最后一次争吵也还没有完全平息呢。她仍然对他的背叛记恨在心。如果说她现在稍稍有点爱卖弄风情的话,那也是为了报复他。
那场暴风雨、遗体的发现、海滩上举行的火葬——那都像是一场她不得不瞻仰、不得不赞同的仪式,其实那跟埃里克和她,仍然都没有任何关系。
她得到了参考书图书室的那份差事,她找到了勉强付得起房租的一套两居室的公寓,佩内洛普继续上托伦斯学校,当了一名走读生。她们在鲸鱼湾的生活画上一个句号,她们给在那儿的生活拉下了帷幕。连克里斯塔都想搬走,她准备春暖时节也到温哥华来。
这之前的一天,那还是在二月里,朱丽叶下午工作结束后站在校园班车站的遮雨棚里。下了一天的雨此时歇住了,西方露出了一抹青天,在太阳落下去的地方泛出了红红的光,那儿是在乔治亚海峡的上方。这样的白天变长、季节嬗变的迹象与预示,对于她,有着一种未曾预料到的摧毁性的效果。
她终于明白,埃里克确实是死了。
仿佛整个这段时间里,当她在温哥华的这些日子里,他一直都在某处等候,等着看她是否愿意恢复跟他一块儿过的那种生活。仿佛那一直都是一个可以自由选择的项目似的。她来到此处后,仍然是生活在埃里克震动的余波之中,并未完全明白埃里克已经不在了。他任何的一切都已经不存在了。而在一天天过去的再平凡不过的世界里,对他的记忆已经在一点点消退了。
这么说这就是哀愁了。她感觉到仿佛有一袋水泥倒进了她的身体,并且很快就凝结了。她几乎都不能动了。上公共汽车,下公共汽车,走半条街回到她的那幢楼——她怎么会住在这儿的呢?——就像是在爬一座陡峰。而且这一切她还绝对不能让佩内洛普看出来。
在晚餐的桌子上她颤抖起来,但是又松不开手指好让刀叉落下来。佩内洛普绕过桌子,帮她把手指掰开。她说:“是因为老爸,对吧?”
朱丽叶事后告诉几个人——例如克里斯塔——这几个字真是她所听到过的任何人对她说的话里最能宽慰她也是最有温情的话语了。
佩内洛普让自己那双凉阴阴的手顺着朱丽叶胳膊的内侧上下滑动,第二天还打电话给图书馆说她母亲病了。她一连几天待在家里照顾母亲,没去上学,直到母亲康复。至少是,直到最糟糕的时日好歹挨过去了。
在那些天里,朱丽叶把一切都告诉了佩内洛普。克里斯塔、那场争吵、海滩上的火化(此前,她几乎是奇迹般地向女儿隐瞒了这一切)。所有的一切。
“我不应当用所有这些事来加重你的负担。”
佩内洛普说:“是啊,嗯,没准是不应当。”可是又很大度地添上一句:“我原谅你。我想我也不是小小孩了。”
朱丽叶又重新进入这个世界了。她在校车站犯过的那种昏厥也还出现过,不过再没有那么厉害了。
在图书馆做研究工作的过程中,她遇见省电视频道的几个人,接受了他们向她提供的一个职位。在那里干了大约一年之后她开始做访谈工作。她多年来的广泛阅读(在鲸鱼湾的日子里,这一点正是艾罗顶顶瞧不上眼的),平时对信息的点滴收集,她的贪婪吸收与快速消化,此时此刻,刚好都派得上用场。而且她修炼出了一种自我贬损、淡淡嘲讽的姿态,看来这倒经常能起到极好的效果。在摄像机前,没什么事情能让她怯场。虽然事实上她回到家后常常会大步地走来走去,发出呜咽声与咒骂声,因为她回忆起哪件事上出现过一点小小的过失与慌乱,更加糟糕的是,在什么地方还念了别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