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第16/17页)

至于亚沙子本人,对于自己说的话语的威力,似乎全然无所察觉。她在多田面前露出纤纤细脖,娴静地坐着。多田轻柔地抱紧亚沙子,两个人的心跳声,在彼此体内回荡。

“多田先生,我想我忘不了过世的丈夫。”亚沙子喃喃道,“我真的很爱他。不过,遭到背叛的想法也存在于心里某个地方,这种不知是怨恨,是生气还是悲伤的一团乱的心情,恐怕我会一直怀有。”

我也是——多田不出声地回答说,我也对失去的那个家抱有同样的想法。并且,从如烂泥堆积而成的心情中,又萌生出爱慕某个人的情愫来。

“我想要活过来,”亚沙子说,“把对我先生的记忆、怨恨,全部带上,再一次地……”

去爱。

唯有这一想法,无论受过多少次伤,都不会湮没、不会磨损,深刻在灵魂里,只要生命活动在继续,就推动人前行。对望的眼睛,相牵的手与手,为着呢喃细语而存在的双唇。想要理解,想要追求,想要彼此爱恋,这样的心情,恰似呼吸、进食一般,只能认为是预先输入的一种本能。

“怎么样?你觉得还行吗?”

听她这样问,多田停下了在亚沙子的肌肤上滑动的手。明明全裸地躺在床上,却一点冲动也没有。

“应该行。正在回想窍门。”

“不着急,慢慢想。”亚沙子带着几分恶作剧的意味笑着,钻进了夏天盖的被子里面,“我也会尽我所能地配合。”

多田也忍不住笑了,一笑,精神就放松了。然后,他不再理会旁边的那张床,埋头行动。

起初稍有些格格不入的感觉。想必源于彼此身体深植的一些小习惯,还有默契的欠缺。多田并没有用力压着她,而是选择用两条胳膊支在床单上来支撑自己的身体,稍作等待。在多田身下,亚沙子缓缓睁开双眼。房间里的灯尽管已经关掉,亚沙子湿润的双眸却亮晶晶地笔直迎视着多田。柔软的双臂环上多田的颈项,温柔地将他拉近自己。得到温暖的包裹,多田轻轻吐出一口气。格格不入感已然消失无踪,仿佛一开始便是这样,两人的每一寸肌肤都在相切、律动。

相隔过于久远,记不真切了,难道竟会令人这样疲劳吗?多田从床上起身,调整了一下呼吸。这比大太阳底下的除草工作,比零度以下的擦窗工作,疲劳的程度都要高。但是论满足的程度,却是望着变干净的庭院或窗户时无法比拟的。

亚沙子从厨房拿来了瓶装水。她的步态好像也有些晃晃悠悠的。

“是因为年纪大了吗?”

亚沙子喃喃说着回到多田身边,将夏被拉到腹部后坐起身来。他难以应声,无论是回答“是啊”还是“都怪我用力太猛了”。多田直接就着瓶口喝了一口水,决定用问题来回应问题。

“你从什么时候觉察到的?”

“觉察到什么?”

“我的心思。”

“这个嘛,能感觉到的。”亚沙子有些不知所措地笑了,“所以说,从一开始就……”

“那么,决定回应又是为什么呢?”

“你的问题好多。如果我说是因为下意识觉得可以,这样行吗?”

多田没有自信,默默地等待着明确的回答。亚沙子似乎在想,做都做了,事到如今胡思乱想什么呢!末了,她笑着侧着头说:

“让我想想。硬要说的话,是因为当着多田先生的面号啕大哭过吗?”

“什么?”

“拜托您整理我先生的遗物的时候,我曾经哇哇大哭吧?”

“是。”

多田正是看着像个孩子似的任凭悲伤迸溅的亚沙子,才坠入了爱河。

“我自尊心强得要命,没想到哭成那样,连我自己都大吃一惊。在多田先生面前,好像会卸下伪装似的。”

当时行天应该也在场,而亚沙子此刻却只望着多田一个人喜笑盈盈,所以他觉得心满意足。

多田和亚沙子再次躺到床上,感觉着彼此的体温进入了梦乡。

“要是我忘记了伪装,脸皮变得越来越厚,怎么办呢?”亚沙子问。

说到厚脸皮的化身,那是行天。

“我习惯了,不要紧。”迷迷糊糊间,多田回答说。

醒来,是因为亚沙子吻了一下他的下巴。微微睁开眼一看,早晨的阳光已经透过卧室窗帘的缝隙洒进来了。

亚沙子用双唇温柔地亲吻着多田那长出邋遢胡子的下巴,发觉多田已经醒来,她害羞地躺回了枕头。

“早上好!”

两人同时说。可是,不愿离开床,躲在夏被中间又滚了一阵。多田伸手抚摸亚沙子的头发,亚沙子舒服地闭起了眼睛。

仿佛正在做着一个快乐、幸福的梦。

真实想法脱口而出的情况是会有,但压抑不住地脱鼻而出,却还是头一回。那么多的“哼嗯哼——嗯,哼哼——哼——嗯”化作恰似薄云般朦胧的旋律,源源不断地从鼻中满溢而出,真叫人手足无措。

多田迎着晨光、哼着自创的歌,回到了事务所。爬到楼梯尽头,好容易才站定了。到底,他还残存着理性,摸摸脸颊以确认是否乐得像个花痴,以及假咳一声赶跑“哼嗯哼——嗯”。

将状态按平常模式调整完毕,多田说着“我回来了”,打开了事务所的门。

仅限于这样的时候,行天才会早早起床,并令人吃惊地站在厨房灶台前挥舞着煎锅。不知为何,他呈右膝盖弯曲,脚底向背后顶出的站姿。那右脚脚底就顶在站在他身后的春的肚子上。

多田大吃一惊,还以为目睹了行天让春吃一记后踢的那个瞬间。但是很快明白了不是这么回事。因为,春怕痒似的发出了咯咯的笑声。看来行天是在用脚来阻止春靠近火。春自然理解成游戏的一种,不断铆足了劲冲上前挑战行天的脚底。

行天早起。行天做饭。行天好像跟春相处融洽。出乎意料的事情重叠在一起,令多田呆立当场。行天注意到多田,单手拿着煎锅扭过头来。

“把孩子扔给人家照看,自己倒优哉游哉地早上才回家……”

话到这里中断了。行天罕见地把惊讶写在脸上,冷不防用手上拿着的煎锅朝多田招呼过来。假如这是一根球棒,他这动作就是一副预告本垒打的标准英姿。

“你,干了啊?”

你怎么知道?——忍住这句险些脱口而出的话,多田设法保持住了平静。

“你指什么?说话别这么粗俗。”

“哎呀——”行天尖声嚷嚷着低下头去看着春说,“喂,太太,太不像话了,这个男人。”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腔调!仍旧杵在门口的多田猛地感到头疼,揉了揉太阳穴。片刻前还在的心情舒爽和幸福感,真正如薄云般被吹散,好心情早早地烟消云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