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出逃的母亲(第2/9页)
“丹尼尔!”
没有别的,就是我的名字,还有一个感叹号。在回复里,我告诉她邮件可能出故障了,有一部分内容没有发送过来,所以请她重发一遍。我错误地忽视了这封邮件,一点也没有多想,根本没有注意到邮件背后可能隐藏的痛苦。
我不安地浏览着所有的邮件,想看看还有没有其他被我忽视的问题。然而,没有胡言乱语的迹象,没有不规则的拼写,也没有令人困惑的浪漫幻想,她的写作风格一如既往,大多使用英语,偶尔会夹杂一些瑞典语。我不得不跳过很多这样的词,尽管小的时候她都教过我。这让我感到非常羞愧。有一封邮件包含了两个很大的附件,却没有其他的文字信息。附件是他们的照片。我之前一定看过,但现在我的大脑里一片空白。很快,第一张照片出现在屏幕上,灰色的天空下,是暗淡的谷仓和生锈的铁皮屋顶,一辆拖拉机停在屋子外面。放大照片,我从玻璃的影子中看到了这张照片的拍摄者——我的妈妈。在闪光灯的强光照射下,她的头仿佛被笼罩在明亮的白色光圈当中。第二张照片上,爸爸正站在农舍的外面和一个高大的陌生人交谈。照片是从远处拍摄的,拍照的时候爸爸应该并不知道。与其说这是一幅随手拍下的家居照,还不如说是一张监视照片。在回复的邮件里,我假惺惺地表示,我真的很想到农场去看望他们。我在撒谎。我并不想去那儿,从夏初到夏末,再到初秋,我用半真半假的含糊理由已经把行程推迟过好几次了。
拖延的真正原因是,我在害怕。我没有告诉他们,我现在和一个男人同居。我们已经认识三年了,而且我们正在讨论结婚的事。随着时间的推移,我愈加坚信,自己无法在不破坏家庭的基础上解决这个问题。我在上大学的时候和女孩子约会过,我的父母还会为我们做晚饭,他们为我的选择而欣慰——那些女孩都是非常美丽、风趣而聪明的。但是当她们脱掉衣服的时候,我的心跳并没有加速;和她们做爱时,我只能尽力表现得非常专注。我迫使自己相信,我能让她们快乐,我不是个同性恋。一直到我从家里搬出去之后,我才接受了自己的性取向,并坦白地向朋友们承认。但这其中并不包括我的父母,我不是害羞,而是怕伤害到他们。我害怕会破坏童年的记忆。它应该保持完美。我的父母不遗余力地为我营造了一个幸福的家庭氛围,他们竭尽全力,发誓要创造一个安宁的、没有伤害的伊甸园,他们从未放弃过,哪怕一次也没有。我永远爱他们。然而,听到真相后,他们一定会觉得自己失败了。他们会认为我所说的一切都是谎言。他们会害怕我受到世俗的孤立与折磨,会被人欺负和嘲笑。可这不是真的。对我来说,青春期可谓一帆风顺。尽管我的一些朋友遭遇过社交尴尬,但我轻松地度过了从少年到成年的那一步——我明亮的金发或许稍显憨厚,但我同样明亮的蓝眼睛可一点都不显迟钝。我身姿矫健,相貌堂堂,无论在哪里都大受欢迎。那些年,我天马行空,心底的小秘密也没有给我造成什么困扰。我不会为它感到忧伤,也不愿意过多地思索这个问题,可是现在,我害怕面对它。我怕我的父母会因此质疑自己的努力,质疑我们的家庭,甚至会质疑他们对我的爱,这对他们太不公平了。我甚至听到自己用绝望的声音说着自己都不相信的话:
“就算我是个同性恋,也根本不会改变什么!”
我坚信他们最终会拥抱我的伴侣,祝福我们,就像祝福其他事情一样,只是把一丝悲伤保留在心底。但曾经的完美记忆终将消亡,我们只能哀悼它,就像哀悼那些我们爱的人。所以,我不想去瑞典的真正原因其实是,我对男友做出过承诺,我把这视为最后的机会,我要告诉父母真相,经过这么多年,我要和他们分享自己伴侣的名字。可我并没有准备好。
马克那天晚上回家的时候,发现我正在电脑上搜寻飞往瑞典的航班信息。我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就笑了,仿佛看穿了我的小心思。我太傻了,完全没有料到他会误会,我只好对他解释说:
“是我妈妈病了。”
我模仿了爸爸的委婉语气。但看着马克竭力地掩饰自己的失望,仿佛他之前的喜悦是一种错误时,我还是感到一阵悲伤。他比我大十一岁,今年刚好四十,这是他的公寓,他是一个成功的法律顾问和律师。在我们的关系当中,我努力扮演平等的角色,竭尽所能地支付相应的租金。不过,说实话,我负担不起。我的工作自由,作为一家公司的设计师,我将屋顶空间转化为花园,但只有当方案获得采纳后才能得到报酬。由于经济衰退,我接不到太多的活计。那么,他能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我想是他渴望的那种平静的家庭生活,而这正是我在行的。我不会吵闹。我与世无争。就像父母一样,我努力使自己的家庭远离这个纷扰的世界。马克曾和一个女人一起生活了十年,但以一场痛苦的离婚而告终。他的前妻控诉他偷走了她一生中最好的年华,浪费了她对他的爱。在她三十五岁的时候,她再也找不到一个真正的伴侣了。马克承认她说的是对的——他确实偷走了她十年的光阴。对于她,他充满了愧疚。而我相信,这份愧疚是永远也不会消失的。我曾见过他二十几岁时的照片,照片上的男人自信满满,身着昂贵的西装,笔直挺拔。他曾热衷于健身,这为他带来了宽阔的肩膀和粗壮的手臂。他呼朋引伴地出没于脱衣舞俱乐部,为同事们策划令人难以忘怀的单身派对。在那里,他大声说笑,拍打着别人的后背。当他描述这些事情的时候就像说的是另一个人。在后来的争吵中,他的父母站在他的前妻那边。他的父亲尤其对马克感到恶心。从那以后,他们再无往来。他妈妈倒是给我们寄过圣诞贺卡,可里面往往只有一首音乐,似乎她不知道该对我们说些什么。落款上也从没有他父亲的名字。我不知道马克是否将我父母的认可视为第二次机会,但可以肯定的是,他有权要求进入我们的生活。他容忍我不断推托的唯一原因,是在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之后,他觉得不能再要求任何东西了。所以,在某种程度上,我其实一直在利用这件事。这可以减轻我的压力,使我可以一次又一次地暂缓事实的曝光。
他站在我身边,没有问我是否要跟父母说起他的事。但是,我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下:
“我明白你的意思,但这不是正确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