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出逃的母亲(第3/9页)
他点了点头:
“先处理好你妈妈的事。我只是想陪在你身边,不管什么时候。”
他是我见过的最可爱的人。
“真是对不起,马克。”
即便是临时得到通知,在这么短的时间里飞往瑞典也不是什么难事。唯一的问题就是,我是否买得起机票。在还没有对父母讲明马克身份的时候,我的确不应该让他掏钱。为了机票,我花光了最后的积蓄,甚至提高了自己的透支权限。买完票后,我打电话给爸爸,告诉他我的行程。我将乘坐早晨第一趟航班,九点三十分从希思罗机场出发,中午时分到达瑞典南部的哥德堡机场。他的话很少,听起来非常沮丧和失落。出于对他一个人如何面对孤独的农场的关心,我问他正在做什么。他回答说:
“我在收拾东西。她把每一个抽屉、每一个柜子都翻得乱七八糟的。”
“她在找什么?”
“我不知道。她丧失了理智,丹尼尔,她在墙上到处乱写。”
我问她写了什么。他告诉我没关系。核对完行程,我们互道了晚安。
我完全睡不着。关于妈妈的回忆不断在我脑海里闪现着,我想起二十年前,我们一起待在瑞典的日子。那是一个位于哥德堡北部群岛的度假小岛,我们并排坐在一块岩石上,双脚伸进海水里。远处,一艘远洋货轮从深水区驶过,我们看着轮船带起的波浪在平滑的海面上漫延起层层的细纹。海浪向我们涌来,但我们没有动,只是握着彼此的手,等待着它的到来。波浪逐渐变大,直到涌到浅水区,撞击在礁石上,最终飞溅在我们的身上。我之所以选择这段回忆,是因为那是我和妈妈最亲密的时刻,我无法想象,自己会在不征询她的意见的情况下做出任何重要决定。那天晚上,在床上,我梦到相同的波浪迸裂在我们脚边的礁石上,一千次,或者更多。
第二天早上,马克坚持开车送我到希思罗机场,即便我们都知道乘坐公共交通工具会更快一些。我同意了,因为这正是他希望扮演的角色。堵车的时候我没有抱怨,甚至没有看我的手表,我清楚马克多么希望和我一起去,我也知道仅仅是这次送行对他而言有多么不容易。在机场,他拥抱了我,几乎要哭出来了——我能感觉到他胸口强抑的悸动,好在他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我松了一口气,因为如果他哭了,我也会哭的。我也需要控制情绪。我说服他,隔着登机口相望是没有意义的,我们就在外面说再见。我到了瑞典就会打电话给他。
就在我准备好机票和护照即将登机的时候,手机响了,是爸爸,他大喊道:
“丹尼尔,她没在这儿!”
“没在哪儿,爸?”
“医院!他们让她出院了。昨天我送她进来的。她本不想住院的,但她也没有反对,她是自愿的。结果,我刚一离开,她就说服医生出院了。”
“妈妈说服了他们?”
“反正他们是这样跟我说的。”
“你说过,是医生诊断她有精神病的?”
爸爸没有回答。我又强调了一遍:
“他们没和你商量就让她出院了?”
“是的。”
他的声调低了下来,
“一定是她不让那些人告诉我的。”
“她为什么这么做?”
“我就是她猜疑的人之一。”
他立刻补充道,
“但她说的没有一句是真的。”
这次换成我沉默了。我很想问问妈妈到底在猜疑什么,但又说不出口。最后我换了个话题:
“现在医生怎么说?”
他厉声说:
“我跟你说了——他们什么也不跟我说!”
我坐在自己的行李箱上,双手抱头,排队登机的人从我身边缓缓走过。
“她有手机吗?”
“她几周前把手机摔坏了。她不相信任何人。”
我那节俭的母亲会丧失理智地摔坏手机,这场景让我很难想象。爸爸描述的像是某个我不认识的人。
“钱呢?”
“也许有一点——她随身带着自己的挎包,她总是把它放在眼皮底下。”
“包里有什么?”
“都是些她自认为非常重要的破烂。她称之为证据,其实就是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
“她是怎么离开医院的?”
“医院的人不告诉我。她可能在任何地方!”
第一次,我感到有些恐慌,于是我说:
“你和妈妈不是开设了共同账户吗?你可以打电话给银行,询问一下最近的交易记录。然后通过用卡信息追踪她的下落。”
他没有搭腔,从这一点我能够看出,之前他没有想过给银行打电话:他总是把钱的问题留给妈妈解决。在他们一起经营生意的时候,她处理各种分类账簿、支付账单、提交年度税务报表,她天生就有着跟数字打交道的能力,并且可以长时间专注于理清收入和支出。我还记得她用过的旧式账目表,那个时候还没有电子表格呢。她的钢笔字非常有力,把数字写得就像盲文一样。
“爸,你去和银行核对一下,然后告诉我。”
趁着等待的时间,我离开排队的人群,走出候机楼,来到了吸烟区,脑袋里胡思乱想着妈妈在瑞典失踪的事情。这时,手机又响了。我很吃惊,爸爸居然这么快就完成了他的任务。
我把手机拿到耳边:
“丹尼尔,仔细听我说……”
是妈妈。
“我在一个公用电话这儿,钱不多了。我敢肯定你父亲对你说过什么,但是他跟你说的都是谎言。我不是疯子,我不需要医生,我需要的是警察。我马上要登上飞往伦敦的航班,你到希思罗机场接我,航站楼是……”
她停了下来,去查看机票上的信息。趁着这个机会,我赶快说:
“妈!”
“丹尼尔,你先不要说话,时间不多了。这架飞机是直航,我会在两小时后降落。如果你的父亲打电话给你,记着……”
电话挂断了。
我试着拨回去,希望妈妈能够接电话,可是没有应答。就在我打算再试一次的时候,爸爸的电话来了。没有多余的寒暄,他直接开始讲了起来,听上去就像是在念笔记:
“今天早上七点二十分,她在哥德堡机场支出了四百英镑,收款方是斯堪的纳维亚航空公司。她坐上了第一班飞往希思罗机场的航班。丹尼尔,她正在去你那儿的路上!丹尼尔?”
“我听到了。”
我为什么不告诉他刚刚接到过妈妈的电话,为什么不告诉他我已经知道她在路上了?是因为我相信她吗?她的声音听上去严正而权威,我原本以为会听到的颠三倒四、真假莫辨的胡言乱语并没有出现。这让我很是迷惑,或者说我完全糊涂了。感觉她像正在严厉而激烈地重申自己的想法——你的爸爸才是个骗子。我结结巴巴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