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花宰相(第2/4页)
老祖如同庙中菩萨一样一动不动,脸色苍白,眼眶泛红。良久,他才嚅动紫色的嘴唇,说道:“好的。我知道了。”
仆人本来想讨点喜钱的,见老祖这副模样,低头垂眉,不敢声张。
又愣神了半天,老祖吩咐道:“去找管家,给我预备九百文钱,以后这孩子的一切开销只能从那九百文里拿。你的喜钱也管他要吧。”
仆人说道:“九百文对我们这样的穷苦人尚能维持一段生活,少爷身子金贵,恐怕用不了多久吧?”
这一半是实话,一半是拍马屁。老祖听了后半句浑身一颤,心惊肉跳。
“要你多什么嘴!按我说的去办就是了。”老祖拍着书桌骂道。
仆人迷惑不已,道喜和奉承换谁都喜闻乐见,为何马师爷大动肝火?他道了个“是”,战战兢兢而去。
仆人刚走,门外有人唱了起来:“送子娘娘送子来,添得喜来又添财。添得喜来后孙福,添得财来笑开怀……”那唱词喜气洋洋,可那唱歌的嗓子并没有什么精神,如唱哀歌一般。
老祖正要去看,一个穿得破破烂烂的乞丐就钻了进来,见了老祖就拱手道喜:“恭喜师爷喜得贵子!四十得子,难得难得!”
这乞丐老祖是认识的,他在岳州城的名声不比老祖弱半分。岳州城里凡是有小孩出生,他必定是第一个登门道喜的外人,仿佛他能嗅到新生儿独有的气息。有人认为他深通阴阳之道,叫他丐半仙。也有人认为他心机颇深,提前踩点打听哪家哪户有孕妇且怀胎几个月,日夜蹲点,听到小孩哭声就登门道喜。人们图吉利,给第一个来道喜的人的钱多一些。于是,也有人故意取笑他,叫他“盖半边”。
老祖不知道他是怎么找到书房这里来的,但听他说“难得难得”的时候咬字极重,感觉话里有话。
朝外看看天,就是往日里再平常不过的弯月,此时也觉得诡异非常,好像它不该是镰刀一样的形状,不该是打了霜一样的白色。
丐半仙精瘦精瘦的,如同稻田里的螳螂,又被窗口透进来的月光照得惨白,此时让老祖觉得他也换了一个人似的,有几分妖气。尤其那双眼睛冒出精光,不是人该有的眼睛。
“半仙这歌,听起来不像是道喜的。尤其这‘难得’二字,不像是说难得有贵子出生,反而像说这贵子难以得到。”老祖面露不悦。
老祖后来回想,那一整夜处处诡异,事事诡异。而他沉陷其中,无法逃脱,仿佛做了一场叫不醒的噩梦。
丐半仙的笑如同干枯脸上的裂痕:“难得难得,自然就是难以得到的意思,倘若得到,才称得上是难得。师爷饱读诗书,我半字不识。您比我明白得多。”
老祖心中讶异,莫非这丐半仙已经知道其中秘密?可是老祖不能把话说破。万一讨债鬼的传言传了出去,他该如何面见他人?倘若传到夫人耳朵里,她又如何抵挡得住打击?
“没见过半仙这样给人道喜的。”老祖从腰间解下一块随身携带的玉佩,递给他,“喜钱就没有了,这个玉佩跟我多年,送给你吧。”
老祖想试探一下丐半仙。倘若丐半仙是真心来道喜,他该知道这玉佩的价值远远超过喜钱,于情于理都不该收下这么贵重的东西。倘若他知道个中秘密,存心来讹钱,这玉佩就当是给他封口,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丐半仙斜眼看了看那块白中泛青的蝉形玉佩,说道:“师爷莫急,这玉佩我日后来拿也不迟。”说完朝老祖作了一个揖,转身离去。
老祖愣在原地,看着他的身影被夜色消融。
他到底知道还是不知道?老祖无从得知。
几日之后,老祖发现外面没有关于他儿子的怪异传言,便将丐半仙忘却了。他曾托人寻找驼背如山的白发老太太和人高马大的中年男子,可是没有一点儿下落。
日月如梭,转眼马将离即将满岁。
老祖心中酸楚,决定再找个借口不办满岁酒。
在这将近一年的时间里,很多人说老祖狠心,孩子哭闹他不闻,孩子生病他不问,抱孩子的次数也寥寥可数。
很快老祖就不用为找借口发愁了。京城传来消息,皇帝驾崩,举国居丧,百日之内不得有婚嫁宴乐之事。
老祖不愿办满岁酒还有一个原因。办酒要准备宴席,花费颇大。藏蓝色布包里的十几个铜钱还不够买几碗菜,就算九百文也不够举办一次完整的宴席。恐怕这头刚叫管家去买菜,那头马将离就魂飞魄散了。
这钱要尽量省着点儿花,时间能拖长一点儿,就拖长一点儿。将近一年的大部分时间里,老祖是这么想的。毕竟马将离是他亲生儿子,虽然不愿主动亲近,但也不忍过早生离死别。
偶尔老祖忍耐不住,想要故意用光那九百文,不再忍受这种若即若离的折磨,可是真拿出那藏蓝色布包之后又下不了手。
在办不办满岁酒这件事情上,家人以为老祖是板上钉钉,铁石心肠,却不知老祖为此辗转难眠了多少个夜晚。
夫人发现老祖瘦了许多,以为是公务操劳,劝他不要这么尽心尽力,他只是微笑点头应承。
到了马将离满岁那天,老祖家里一切照常,饭是往常的饭,菜是往常的菜,汤是往常的汤。
中午的时候,老祖正和抱着孩子的夫人吃饭,守门的仆人跑来堂屋里禀报,说是有人来恭贺少爷满岁。
老祖犯疑道:“我并没有发一张请帖出去呀?怎么会有人来?”又问是谁。
守门的仆人一笑,答道:“盖半边。”
夫人问道:“你笑什么?”
仆人道:“笑他这样贪小便宜的人少见。岳州城里只要谁家有孩子出生,他就第一个登门道喜,拿最大份的喜钱。这也就罢了。少爷满岁他居然也来!如果老爷有宴请,那来混餐饭算了。老爷并没有宴请,他居然还觍着脸来!我本想不理他,可他死皮赖脸不走,只好来告诉老爷一声。”
夫人叹道:“人有人的营生,虱有虱的营生,都不容易。找管家拿几个铜钱给他,就说老爷没有办宴席,没有多余的酒肉,让他自己买点儿吃的吧。”
“夫人菩萨心肠。我这就去办。”仆人转身离去。
不一会儿,那个仆人又来了,手里捏着几枚铜钱。
老祖放下筷子,问道:“又有什么事?”
仆人抱怨道:“老爷,盖半边不要钱。他说他不是来讨喜钱的,他是来送礼的。他一个吃了上顿没下顿的叫花子,能送什么礼!”
夫人问道:“那你接他的礼了吗?”
仆人道:“我看不起他的礼,他还不给我转交,说非得亲自送进来不可。”
老祖摆手道:“话不是这么说的。来者皆是客,不管他是贵人还是乞丐,送礼送到家门口来了,怎么能不让进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