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云梦(第5/8页)

逝者如斯

负缙领田鸢参观丹砂矿区,欣赏这里出产的罕见的九枚聚生的丹晶。他的干姜脸上从来没有笑容,一双猎隼般的眼睛总是翻起来瞪着前方,走起路来,脑袋总是冲在脚的前面,他有点驼背,一个王子本来不该是这样的,是十几年的磨难把他变成了一张弓,一张掰不直的硬弓。他想知道田鸢怎么把货运出去,而田鸢连“其姝的哥哥的山”离咸阳有多远都没搞清楚。负缙说,从这儿坐船逆流而上,跋涉千里栈道翻过重重大山就可到达咸阳,田鸢明白了,他的丹砂和爱情之旅快绕回起点了。关于丹砂生意,他只知道把丹砂统统运到县里、把官府的钱装到负缙的麻袋里就行了,剩下的事,他和负缙都不用操心。他下山跟地方官打招呼,于是这个偏僻山沟里史无前例地冒出了一个钦差,还是姓嬴的。当地名流排着队宴请他,他把能推的都推掉,还是应酬了七天。有人把女儿献出来为姓嬴的人弹唱助兴,为他铺床,为他端洗脚水,等着他的雨露甘霖,他没上这种圈套。在一片阿谀奉承之中,他对敢于藐视“嬴”字的负缙油然而生敬意。

他回到山上,正好看见负缙亲手宰一匹老马,他那身硬骨头里蕴藏的力气和狠劲着实让田鸢吃了一惊—马在流泪,但负缙死死拽住马挽套,一刀捅进它的胸口,直插至柄。大家吃马肉的时候,其姝单独在屋里摆了一席菜请田鸢,她说她吃不下马肉,那种动物,挨宰时都不忍心踢主人一脚。她指着一篮亮晶晶的东西对田鸢说:“剥开吃吧。”那是一堆特大的螃蟹。田鸢喜滋滋地剥开一只,里面是空的,仔细一瞧,那是竹子做的。其姝笑弯了腰,她把田鸢手里的螃蟹夺过来放在案上,又把篮子里的螃蟹一只只拎出来,摆成一排,数着:“一、二、三、四、五、六、七。哼,我做了七只,每天做一只,我就想知道,做到第几只的时候,你会回来。”

田鸢动情地搂住她。她咕哝道:“山下很好玩是吧?酒后无德了吧?”田鸢唠叨起这七天的事情来,其姝推开他,笑着说:“跟你开玩笑呢,你的事,我不管。”她抱起猫说,它变乖了,晚上找她睡了,因为山里的大耗子吓着它了,听动静,它们好像有黄鼠狼那么大。她想买一只当地的猫。于是他们下山买猫。猫没找到,倒看见一尺长的蚯蚓横在山路上。田鸢跟崔瑛瑛一起见过这么长的蚯蚓,但现在还是很崇敬地蹲下来看。其姝讲了一只毛毛虫的故事:“我到现在还记得它的模样。跟那蚯蚓一样长,可是要肥得多!浑身都是毛,像钢针一样!那天早晨,它就在我眼皮子底下慢悠悠地过路,一点儿也不怕受伤。我想,它是草里的王吧?如果它孵出蝴蝶,是不是像扇子一样的蝴蝶呢?我恭送着它爬过石子路,不敢出声,也不敢向前走一步。我不敢惊扰它。那时候我觉得虫子们的尊严一点也不比我们少。如果它能站起来,我一定会走上前去对它行礼,对它说声‘先生’。过一会儿,我又见到了它,在哥哥门口的台阶上,它变成了一摊绿水,它已经被我哥踩扁了。”

他们在吊桥上待了一会儿,这桥架在深深的峡谷中,下面是一段湍急的溪流,在不远处发出轰鸣,在那里变成了瀑布,他们俩伸头看,被深谷中的汩汩流水搞得头晕眼花。田鸢忽然说:“妈的,一年又一年过去了。”

其姝笑着说:“文盲,这叫‘逝者如斯夫’!”

这时候,时间真的是可见的,它就在下面,一眨眼就过去了,记忆又如同那些随波逐流、滋生着、湮灭着的泡沫,不仅其姝不知道,田鸢自己也差不多忘了,他曾经是一个会飞的人。

九头鼠

丹砂开始往山下运了,田鸢无事可做,和其姝一起看看地图。咸阳地图详细得能看到渭水的哪一段比较窄、出函谷关或上子午岭需要绕过哪些沟壑。那些地名,对其姝来说只是文字,对田鸢来说,却是气冲云天的宫殿、松柏林立的山坡、笔直的大道,还有通天塔、藏经阁、炼丹房……他向其姝绘声绘色地描述,其姝抱着他的胳膊,努力想象这座辉煌的大城,也想有机会去看看。但是负缙闯进来夺走了地图,还从鼻子里扔出一句话:“这套东西,一样也不能少。”他又找田鸢谈了一次,劝他住到县里去,说山路不安全,万一钦差出事,他担待不起。果不其然,一天晚上田鸢从县里回来时遇到了劫匪,他击退了他们。他向老乡打听,老乡说这个穷地方,从来就没有山大王。但是他又遇到了一次,在吊桥上,他被人从两边夹击了,这些人好像是从桥底下钻出来的。他们一放箭,田鸢就跳下了深涧。

他醒来时在水底。他贴着沙砾和水草游了一段,又往高处的白光游,沉浸在死的自由和喜悦中。浮上激荡的水面,他反而感到窒息,于是他沉到平静的水底好好呼吸。这时他想起了在水中能够自由呼吸的卢生,他觉得自己也许没有死,只是变成了一条鱼。他随着瀑布进入了山间湖。他游上岸,爬到一座悬崖上,往下瞧,下面有一个山洞,洞口有一条路,路边堆积着铁矿石,他在北方给盐铁商做过门客,对这种黄褐色的石头非常熟悉。几辆车开过来,有人从山洞里出来,把一口口木箱抬上车,驾车的人打开一口箱子检查,里面装满了剑。原来这里在私造兵器。怪不得负缙要杀他,他赖着不走,负缙怕他看到秘密。

回山寨后田鸢对负缙说:“我也是亡国之人,我也是孤儿,我的父母也是在秦国的铁蹄下丧生的,你妹妹告诉过你我不姓嬴,你要做什么我不拦着你,可我就是被杀死也会和你妹妹在一起。”

其姝看见田鸢遍体鳞伤,大吃一惊,田鸢说昨晚在山里摔伤了。她给田鸢敷药,田鸢突然发现墙角盘着一条蟒蛇,吓了一跳,仔细一看又是其姝的杰作,蟒蛇的身子是用藤条编的,脑袋是用竹子做的,眼睛是两个烂窟窿。其姝说耗子不上当,还把假蟒蛇的樱桃眼睛啃掉了。其姝夜夜与它们为伴,已经能听懂它们吱吱喳喳议论什么:这屋里的柴火妞不是马戏团的黑丫头,晾她也不敢养一条活蟒。关紧门窗也挡不住它们,它们好像是从门缝和窗户板的缝挤进来的,又好像是从地里生出来的。

她曾让人把屋里的东西统统抬出去,但没有发现耗子洞。挂在墙上、钉在窗帘上的竹编小动物都被咬烂了,还好,耗子们没咬蚊帐,因为其姝是抱着猫睡觉的,虽然这只猫不抓耗子,但耗子对猫还有起码的尊敬。田鸢想起了桑夫人对付耗子的办法:用小半截筷子支起一口碗,碗底下放诱饵,诱饵用细线连着筷子,耗子拖诱饵时,筷子被拉倒,碗就扣了下来,然后把碗转十几圈,转得耗子晕头转向,等它的小尾巴从碗边露出来,突然揪住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