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云梦(第7/8页)
楚声
入冬后的一个大晴天,田鸢和其姝回来,看见平台上黄灿灿一片,一帮人站在边上指指点点。他们凑过去看,地上铺的都是负缙的地图,像晒兔子皮一样铺着,它们整整齐齐接起来,恰好接成一幅巨大的全国地图。那些人看见田鸢和其姝就不吭声了,其中有几个生人,目光灼灼地瞪着他们,田鸢看出这是一群荒原人,他们的脸像岩石一样,身上裹着乱糟糟的羊毛。最吸引他注意的是后面的一个小个子,不合身的狼皮袄拖到他膝盖上,高高的靴子又顶到膝盖上,他整个像一头穿靴子的狼,他正在专心致志看地图。田鸢凑过去弯腰看他的脸,他才抬起头,这张脸是那么熟悉,但田鸢记得它没这么糙,也许因为过去太嫩了,荒原上的风沙才变本加厉地糟践它,它黑一块紫一块,胡乱长着些黑瘢和硬皱纹,这样,他的眼睛就更亮了。田鸢认了半天,最后确信,这就是他的亲弟弟田雨。
“你来干吗?”
惊骇在田雨眼里一闪而过。然后他咧开干裂的嘴唇,笑了:“来找你呀。”
其姝回去喂猫,他们兄弟俩喝酒。田雨讲起咸阳城这两年发生的事,焚书、行刑台、万人坑、行走的山、刻在山崖上的世界地图、空中通道……田鸢听着听着,只觉得那是另一个世界,他在南方所见是一片风光旖旎、歌舞升平,就连焚烧阳具的大坑也成了蝴蝶泉。田雨说,这些事,一个人想看到,就能看到。说到扶苏被皇帝发往上郡,田雨收住了话头,他想起扶苏是田鸢的情敌。但田鸢殷切地盯着他:“说下去,弄玉怎么样了?”
他眼里没有一点妒忌和仇恨,只有对弄玉的关心,田雨就安慰他:弄玉的生活是安宁幸福的,她为扶苏生了一个儿子,两岁多了,他们娘俩和扶苏一起住在肤施,而嫦娥母女都留在咸阳宫。田鸢打断了他:“你说什么,嫦娥?”
“李斯的女儿呀,不是他正室吗?”
田鸢瞠目结舌,愣了半天,才明白弟弟的话。
“弄玉只是个—妾?”
田雨没想到这路人皆知的事实竟然瞒着最应该知道它的人,他看见了田鸢眼里的泪光。
“如果扶苏当了皇帝,他会立弄玉为皇后的。”他安慰哥哥。
田鸢闭着眼睛,把泪水挤回去,他想:弄玉,弄玉,你牺牲我得到的幸福,原来就是给人做妾!可我曾经想娶你做结发妻子!结发妻子!……他吸了吸鼻涕,问田雨:“就为当皇后,她嫁给了扶苏?”
听到这种话,田雨对哥哥便没有一点怜悯:“绝对不是。她开始根本不知道他是皇子,她真心爱他。”他毫不在意哥哥听到这句话的表情,比起他自己所忍受的,这太轻了,“不管他们要不要皇位,皇位终将属于他们,昏君死掉后,扶苏一定会继位……”
田鸢厉声打断他:“别扯这个了!你跑来干吗?”
“不是说过了吗,来看看你。”
“带着那帮强盗来?”
“话别说得这么难听,我的朋友听见了会不高兴。”
“你怎么可能知道我在这儿!说,你到底跑来干吗?”
“你跟谁说话呢!”刹那间,田雨眼里像射出了刀子,“我的事什么时候用得着你来管?”田鸢被他镇住了,田雨缓了缓口气,又说,“哥,你一年多不给娘写信,这不对,她很想你。”
“这一年,过得像一天。”田鸢垂下头说。
田雨又给了哥哥一些金子:“这些钱你先拿着,每年的地租我都替你收了,以后见面,我统统交给你。”第二天,他不见了,也没跟田鸢打招呼。他的朋友们多留了几日,最后把一些木箱装进轿子抬下山,田鸢看他们抬箱子使的劲就知道里面装着兵器。他不明白的是这种东西怎么混得过一路的关卡。想到弟弟那句话—“昏君死掉后,扶苏一定会继位”,他全明白了。但是弟弟的事情,确实从来没让他管过,喝隐身糖浆喝成公鸡也好,下棋下成国手也好,杀人杀到天庭里也好,全是他自作主张。
初春的一天,山崖上又高奏楚声,比任何一次都更宏大悲壮,负缙和那些没落贵族站在山崖上,其他人乌压压肃立在平台上,只有田鸢和其姝置身局外,他们在另一座山上偷看着。祭祀过后,乐器被推进山谷,发出最后的轰鸣。这座山就要空了,这些人都要跟负缙下山,但其姝不想去。第二天凌晨,她把一张条子搁到床上:趁你们还没打进咸阳,我得去逛逛。然后跟田鸢私奔了。
幻影的芬芳
她带走了七只竹螃蟹和写着七个“酒后无德”的条子,竹螃蟹挂在腰带上,布条封在一个猪尿脬里。也不知负缙的人拦截了多少船找他们,但他们在水底游着,游出了丹砂的世界。他们买了两匹马,买了几口袋干粮,翻越千里栈道,其间也有一些小村庄,让他们喝到热汤;也有一些强盗,被田鸢打得落荒而逃。他们眼看着春天来临,灰暗的世界浮起了嫩绿色、粉红色和白色的花云,他们在花丛中相拥而眠,只有神知道,与此同时弄玉和扶苏在北方的山路上干着同样的事。
翻过秦岭已是夏天,面对熟悉的黄土地,田鸢想起了许多鸡毛蒜皮的往事—某一年跟养母出门带的金豆子是一百四十八粒,在一场不费吹灰之力的战争中他上交了三十六颗首级,很多事情发生在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一座城堡中,它的门前有黄河,孔雀笼前面有个井里出了一千五百年前的龟甲,弄玉的失语症是自己骗自己的病……在浮想联翩中他回到了皇帝所创造的世界中心,他又看到了上林苑的气象万千、咸阳宫的冲天瑞气、通天塔的魅影,他还看到更为壮观的阿房宫、空中通道、地图山,还有行刑台……是的,都像田雨说的那样。他找到了自己家,门上的锁已经锈死,田鸢不得不把它拔下来,看房的仆人不知去向,地上石板的缝隙里长出了荒草,带出干干的血迹,墙上也有发黑的血点,田鸢仔细看,认定那不是人血只是牲畜的血,他不明白弟弟在这儿胡折腾什么来着。
他们在咸阳逛了几天,又往北边去,他们并辔而行,经过土石山路、黄土梁、旧长城的残垣断壁,来到定边,这里的荒凉使其姝疲倦,她在客栈里睡觉,那只猫就在这时候追上了她。田鸢独自闯进鄂尔多斯高原,在十八岁孤身战斗过的草原上奔驰,在马上仰望天空,这是卢生第一次引导他飞行的天空,那时候他还以为是做梦呢,他在贺兰山脚下盘桓,关押过卢生的岩洞日日夜夜敞开着,大铁门被人拆掉了,匈奴人的营地也荡然无存了,他也记不得自己拴过马的树在哪儿了。他狂奔了大半天又回到定边,一股梦游的力量把他往东北方拖去,拖到上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