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捌夜】 襟立衣 [40](第4/7页)

——不对。

——父亲根本在胡说。

不知为何,我就是如此认为。

——祖父想说的不是这种冠冕堂皇的大道理。

“正如你现在所想。”

祖父声音坚毅地说。

“什、什么?您的意思是——”

“不是这种冠冕堂皇的大道理。”

我的心脏差点从嘴里跳出来。

果然——祖父能看穿我的心思。

“我并不是在责骂你这点。”

“教、教主,那么……”

父亲讶异地问。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祖父继续说:

“——视声字为虚抑或实,乃显、密之别。于密宗,文字即言语,言语即真理——”

——真理。

“所谓声字,原为六法大界所产,不生不灭者也。森罗万象之相为真言,即大觉者。故诵经即真理,即实相。”

“可、可是父亲大人——不,教主——”

祖父无视父亲的呼唤,喊了我的名字。

“你为何道歉?”

“为何……”

“你分明不服觉正的狗屁道理,你为何道歉?”

“这——因为……”

被看穿了。

祖父果然能看穿我的心思。

“于你道歉的瞬间,你的修行就结束了。”

祖父头也不回地说。

我抬起头来。

祖父的背后,在他巨大的衣领底下——

有双大眼睛——不,有一张大脸。

“再修行三年。”祖父以此作结。

5

但是,祖父来年就去世了。

我则一时之间无法理解这个现象究竟具有什么意义。

我原本以为“神死了”、“佛灭了”这类思想家的梦话与现实八竿子打不着。只在言语上出现也就算了,我实在无法想像这种事情竟然发生于现实之中。

但是——祖父葬礼的情况,却完全不是我所能接受的。

祖父之死正如神佛寂灭。

原以为世人会为之同悲。

原以为将发生天崩地裂。

但是——

葬礼的确非常盛大,但,也顶多如此。参加的信徒不到百人,葬礼规模与每个月定期法会规模相差无几。

我完全没有料想到是这种场面,我忘记悲伤与慌乱,就只是茫然自失。

这些人,这些愿为祖父的死悲伤——真正崇拜祖父的信徒总数。这个由顶多百人不到的集团所构成的世界,曾经等同我的全世界。

同时——教团也陷入存亡的危机之中。不,这种形容并不正确。金刚三密会在我出生时便已踏上衰微之路。

只有我不知道这件事。

明治初年,祖父与本山分道扬镳,基于独自教义创立了教团。

据传当时天下皆知祖父的法力无边,日夜均有人希望入教,门庭若市,香客络绎不绝。曾有一段时间,信徒总数超过三千人。但是荣景持续不了十年,于我出生时,信徒数量已减少到全盛时期的三分之一左右。之后,信徒锐减,祖父去世那年——明治二十九年,已不足百人。

崇拜者不足百人的活佛。

他尊贵的位子——由父亲继承了。

父亲在祖父葬礼告一段落之际,世袭其位,成了金刚三密会第二代教主。

无法认同。

的确,父亲是教主的嫡子——是继承祖父血统的人。但仅凭这个理由,是否就该登上佛之宝座?

父亲从未在我面前展现奇迹。

不,父亲不可能拥有神通力。拥有神通力的就只有活佛祖父,父亲只是祖父的信徒——他只是其中一名弟子。

况且,就算要从弟子当中挑选一名继承人,父亲仍旧难以令人信服。我并不认为父亲曾潜心修行,反而头号弟子牧村拓道更接近祖父的地位。

或许从经营组织的立场上来看,父亲是教团不可或缺的人物,他在教团内部的地位也很崇高。即便如此,他也仅比一般信徒略高一筹。不管他的身份多么崇高、多么必要,他都无法取代祖父的地位。

教主并不是一种身份或职位,不应该轻易置换。

就连年少无知的我也知道,父亲绝对不是适合的教主继承人,一点也不应该晋升到这个无可取代的位置。

不——

这个世上打从一开始就没有人能取代祖父,不可能存在。

天清净,地清净,内外清净,六根清净,

心性清净,诸秽无不净。

父亲成为教主那晚——

我到父亲身边,问他。

父亲大人——

“叫我教主。”

教主——

教主您——

能成为活佛吗?

父亲笑了。

“那种东西——任谁都当得成。”

你说谎——

“你听好——”

父亲大声一喝,接着说:

“——再过不久,你也会继承我的位置成为教主,所以你要专心学习。听好,没有人拥有神通力,不可能拥有,神通力只存在于见识过的人心中;只要能让信众看见神通力,就是活佛。”

“怎么——”

愚蠢。

怎么可能有这种蠢事。

但是……那么……当时的奇迹是——

“你也太傻了吧,那是戏法哪。”

戏法——

难道祖父的法力,活佛的神通力与魔术、奇术表演别无二致吗?

“当然相同。”

父亲笑得更放肆了。

“——把手放入沸水,在刀刃上行走,赤脚过火——这些戏法随便一个马戏团员都会耍。但是他们所做的是表演,我们所行的却是奇迹,你知道这种差异——是由何而来吗?”

修行之于宗教乃不可或缺——

这是潜心修行下所获得的奇迹——

“哼,大错特错。”父亲粗俗地笑着否定。

“表演与吾等之修行相同,乃马戏团员千锤百炼之成果,非吾人所能敌。但吾等宗教人士所行之戏法却与他们有天壤之别,你可知原因为何?”

志向不同的缘故吗?

“这也不对。”父亲说,“一点也无须多想吧?因为他们是江湖艺人,而你的祖父是教主——差别就只在这里。”

这是——

“也就是说——不是拥有神通力的人成了教主,而是教主变的戏法成了神通力,就是这样,懂了吗?除此之外,吾等所为与马戏团员并无不同。”

怎么——

怎么可能,难以置信。

你看得见过去吗?

你看得见未来吗?

你看得见人心吗?

你——能拯救人吗?

父亲嗤笑回答:

“哼,那些全是作假哪。”

我——哑口无言。

“要洞悉信徒过去还不简单,只要调查一番即可。戏法的真相是我先去详细调查,回来向前代教主汇报,如此罢了;预言未来也很容易,只要信口开河便成;至于能看穿人心,更是全赖说话技巧。”

“你那什么表情?”父亲露出险恶的表情。“信徒得救不是因为我老爸,而是他的教主头衔与教团这个容器。所谓的活佛并没有内涵,只有外壳。你看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