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捌夜】 襟立衣 [40](第6/7页)

祖父——威风凛凛,无人能匹敌。

“我觉得可笑,但也觉得生气。我瞧不起老爸,瞧不起教主的地位——”

那又为什么——为什么还……

“因为我受够原本的生活了。”

“你做梦也想像不到我跟你祖母在村子里受到的是什么待遇。我们没被当成人。人有身份,身份有上下之别,可是我们连身份都没有——”

说到这里,父亲表情因痛苦而扭曲。

“——我们终究不是村子的人,可是也没办法住在山里。驱魔除秽者,与妖魔鬼怪一样满身秽气,受人鄙夷。可是我从没想到,仅仅——”

华美的法衣。

“——仅仅是穿上那种衣服,父亲竟成了比人更尊贵的佛祖!”

“你听好。”父亲站起身来。“想当上教主,只需要一个绝对自傲的态度。你要自认比任何人都伟大,不能有所怀疑。一旦怀疑,你就失去了——一切的立足点。”

自傲吧。

就只需自傲。

父亲——新教主说完这句话后,走入身后的房间里。我一个人蹲在偌大的佛堂里,抱着头泪流不停。

只觉得——很悲伤。

“你在哭吗?”

声音——拓道先生的声音。

我低头看了看脚跟方向。

拓道先生就站在我的背后。

“拓——拓道先生——你……”

“新教主说的话——都是事实,请你接受吧。”

“可、可是,这……”

拓道呼唤我的名字,接着说:

“请你仔细想想,教主说得并没有错。神通力只是个骗人的幌子,跟表演没有差别。但艺人毕竟仅是为了取悦人而存在,无法拯救他人;即使所作所为相同,前代教主却——拯救了许多人。”

“拯救——”

“因此,就结果而言,他依然是不折不扣的活佛,是你从小认识的那个伟大祖父,这也是事实。即使你接受父亲对你诉说的往事——也没有必要改变你原本的想法。”

“可、可是……”

那么今后我该何去何从——

“当然——不管何时何地,你都要专心修行,无须疑惑。但是只有修行还不够。努力累积修行,或许能成为一个伟大的人——但那只能拯救自己,无法拯救他人;至多能救一两个人,不能拯救大多数人。想救众生——”

只有靠一个能得人信赖的地位,拓道说。

“——令尊要你自傲,但是他却还无法做到。他作为教主仍然不够成熟。不只周围,连他也无法相信自己,这样——是没办法担当教主的重责大任的。”

拓道说完,悲伤地看了祖父的法衣一眼。当然,在那绚烂的布料上——没有眼睛也没有脸孔。

6

十五岁时,我离开了教团。

因为我无法拂去对教主——父亲的厌恶与不信任,这个观念已经深植我心。

同时,我也强烈希冀重新接受剃度,学习真正的佛法。

教团——变得愈来愈荒芜。

那里失去了信仰。

父亲继承教主后,信徒数量一天比一天少,许多人趁着祖父之死而脱团,干部也接二连三离去,就连牧村拓道也告别了教团。

但父亲仍然意气风发地继续扮演教主。

父亲似乎深信只要这么做信徒就会回来。

父亲的神通力——戏法虽然完全承袭了祖父时代的手法,但了无新意,相较于马戏表演更是黯然失色。同时,时代变迁早已没人相信这套。就算父亲想力图振作,终究无法挽回信徒的心。

真是滑稽。

没人渴求父亲。

没人接受父亲。

最后连教团的中枢干部也离开了父亲身边。

而我——也舍弃了他。

我辗转进入好几间寺庙修行。

不只是密宗,也学习了法华宗与念佛宗。

亦曾在镰仓的禅寺以暂到 [68]身份入门,修习了三个月的禅宗。

但是,每一种佛法我都无法适应吸收。或许单纯只是我还没学习到精髓,但我想最主要的原因,应是我仍旧无法摆脱幼年时期所受到的思想灌输。

我流浪各地,最后我到达了——高野山,与东寺并称真言宗的顶点之青岩寺——金刚峰寺 [69]。

时值大正元年,我二十七岁。

我深深受到感动,发愿舍弃过去的名字与人生,入真言宗门下。

众生无边誓愿度。

福智无边誓愿集。

法门无量誓愿学。

如来无边誓愿事。

菩提无上誓愿证 [70]。

接受十善戒,完成结缘灌顶仪式。

我总算成了真言宗的和尚。

接下来的十年间,我专心修行真言密宗。

回归初衷,埋头认真学习。

显药拂尘,真言开藏 [71]。

身密、口密、意密。

六大、四曼、三密 [72]。

唵阿莫伽毘卢遮那摩诃母驮罗摩尼纳摩人缚罗罗利多耶吽 [73]——

我——

再度得知父亲消息是在大正十一年。

通知我这个消息的,就是牧村拓道。

牧村在这之前似乎在秩父的真言宗寺院担任住持。他信中提到,几年前他收了养子,将住持的位子让给养子后,退隐山林。

牧村——祖父的爱徒在离开教团之际,与祖父的教义——修验教及密宗的混合体诀别。

但由信中看来,他似乎跟我一样,虽叩过禅宗大门,却还是难以改宗。一度还俗之后,重新出家成为真言宗的和尚,可见——他也一样无法逃离祖父的诅咒。

此外……

这封信让我察觉了,离开教团已经过了二十年以上的岁月。

牧村——从我曾经栖身过的镰仓禅寺和尚口中听过我的消息,之后一点一滴地寻找我的踪迹。即使我已舍弃了名字,舍弃了过去,栖身山中,一心向佛,与社会的缘分终究难以断绝。或者——同是受到祖父教义束缚的牧村,打从一开始便看穿不管我绕了多少远路,最后到达之处终究是真言宗吧。

金刚三密会在我离开后几年内就结束了。

失去了所有信徒,教团无以营运,寺庙也拱手让人。但父亲仍然无法舍弃再兴教团的梦想,孤独地进行半诈欺的宗教活动。

或许他应该改行去表演杂耍马戏。

父亲愈来愈堕落,多次身陷囹圄。

他的恶名也传到了牧村耳里。虽早就与教团分道扬镳,但与父亲缘分匪浅的牧村,在见到成为自己信仰契机的教团之穷途末路时还是难过不已,对其象征人物之昭彰恶名深感痛心。落魄的父亲继续丑陋地挣扎,但他愈挣扎情况就愈不顺遂。

最后——父亲在穷困潦倒之际搞坏了身体。

但是这个男人依然没办法放弃梦想。

他做了什么富贵荣华梦,我无从得知,但不论处于何种逆境,他从来不肯放弃教主的头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