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拾夜】 川赤子(第5/7页)
这种时候我通常只能闷头睡大觉。妻子知道我的情况,在我发作的时候几乎不会开口,她知道这是最有效的方法。
我家在这三天之中,一片风平浪静。
这段期间,我拼命回想那天我对妻子说的话。
不觉得养只狗儿也好吗?——
我是怎么回答的?
你这是,
你这是在,
你这是在拐弯抹角向我抱怨吗——
印象中我似乎这么回答了。不过抱怨是什么意思?难以费解。
既然如此,
既然如此,干脆把话说明白吧——
这好像是我最后抛下的话。说完的瞬间,原本高涨的气势也随之颓靡,之后就出门走到桥下。但我还是无法理解为何当时会说出那些话。
苦思良久亦不得其解——我睡着了。
闭上眼——看见漩涡,意识的漩涡正盘旋着。很快地,包括细胞内的水分,体内的所有体液一起旋转。晕船般的难受向我袭击而来。不久,漩涡朝中心凝结,逐渐产生黏性,如同冷冻肉汁化为果冻状,意识的固体凝结成一只畸形的两栖类。看起来就像是头部过大的蝾螈,连鳃也很清晰。短短的手脚长出手指,脊椎继续延伸,在屁股上长出小小的尾巴,接着——
突然破裂了。
仿佛腐烂水果用力砸在墙上,浓厚的果汁四散一般——那东西瞬间变成了一滩液体——
此时我醒了。
全身被汗水沾湿,身体仿佛即将腐朽般陷入了深沉的疲劳,听见耳鸣。
这三天中,我不断反复地睡去、惊醒,不断、不断地反复。
一睡觉就做噩梦,一醒来就烦闷。
家中依然安静无声,静极了。在这安静过头的梦魇之中,我睡了三天三夜,糟透了。
到了第三天晚上,我总算能较安稳地入睡了。
第四天早上,觉得自己好多了。
若问与昨日有何不同,说真的并没什么不同。但我还是能感觉到微妙的差异。俗话说病由心起,我的情形真的完全就是心病。或许难以说明,但我就是觉得快要痊愈了。
吃过粥后,心情更平静了。
妻子还是一样沉默不语,但看起来心情倒也不错。
安静是好事。
这三天来,反复不断的思考也停止了。
不管那天我对妻子说了什么,我又忘了什么,我都觉得无所谓了。我也觉得——那天在念佛桥底下看到的怪物,必定是神经过度疲累所造成的幻影。水凝固成形,太不合常理了。
对我而言,度过日常生活无异于停止思考。只要能停止思考,大半的日常生活都是平稳、温和、令人舒服的。
没有进步,真是件非常美妙的事。
一想到此,仿佛剥下一层原本包覆在身上的外膜,世界变得更明亮、更安祥。快了,就要回到那平淡无奇的日常生活了。
原以为如此,没想到……
就在此时——
寂静被打破了。
有客人上门。
“有人在家吗?有人在家吗?”玄关传来访客的呼叫声。
打破寂静的——是日前向我邀稿的糟粕杂志编辑。大概看我久未联络,心生着急来探探状况吧。这也难怪,记得之前谈的交稿日好像是昨天还是今天——
但是——
我把纸门关上,盖上棉被。虽说快痊愈了,这种状态下要与活力充沛的年轻编辑见面还是颇为痛苦,见了面就得讨论工作更令人难过。要我现在绞尽脑汁替写不出东西来找借口——简直就像在拷问。
大概是察觉了我的想法——或者说熟知我的病情——妻子走向玄关。
我在被窝中听见妻子的说话声。
似乎在说明我的病情。
我躺着竖起耳朵,听着模糊不清的对话,耐着性子等候客人回去。
但是——客人并没有回去。
咚咚咚咚,大步踏地的脚步声接近,啪地一声,纸门被打开了。
“老师您怎么了——这样我很困扰啊。”
编辑——鸟口守彦尽情发挥他天生迷糊的个性,在我身旁坐下。
“夫人跟我说了,听说您生病了喔?夏季感冒吗?哎呀,真是辛苦了。可是老师啊,您还记得要替我们写的文章什么时候截稿吗?”
鸟口语气逗趣地问我。我无法回答,决定装死到底,一动也不动地背对着鸟口装睡。
“哇哈哈,老师您别这样嘛。别担心,反正我们的杂志暂时也出不了啦。”
“出不了?”
我发出沙哑的声音。
“被我抓包了吧,您明明就听得到嘛。我刚才就知道您醒着啰。”
“你、你骗我。”
“可惜不是骗人的。”鸟口双眉低垂,大概以为这样看起来比较像丧气吧。
“——因为最近完全没有题材啊。我们杂志专写离奇事件,不像色情题材到处都有。”
“是吗——”
顿时卸下了肩上的重担。
“——所以不用写了吗?”
“您明明就还能说话嘛。夫人说您病得很严重,没办法开口呢。”
“是——事实啊。”
就算说明我的病况他也不懂。
“可是既然杂志不出了,应该就不需要稿子了吧?”
“又不是停刊了。”
鸟口有点生气地说:“只是暂时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出刊而已。”
“还不是一样。”
“完全不同喔,差不多跟长脚蟹与小锅饭之间的差别这样大 [80]。”
这是什么烂比喻,我不由得失声大笑,鸟口也满脸笑嘻嘻地。此时妻子端茶进来,并瞄了鸟口一眼。
——原来如此。
这应该是——妻子的目的吧。我这个人很容易被鸟口这种性格开朗的人拉着跑,妻子大概是想让我与鸟口聊天,好治疗我的心病。
久违三日的茶异常芬芳。
妻子等我喝完茶,说要去买个东西便离开了。在这三天期间,我猜她就算想出门也不敢出门吧。
等妻子一走,鸟口笑得更恶心了。
“干什么——你真恶心欸。”
“还是夫人不在场——比较轻松。”
“你这家伙打从一开始就完全放松了吧?”
这家伙从来不知顾虑他人心情。
为了掩饰自己的不好意思,我拼命装出威严。
“嗯——鸟口,看到你那张放松的呆脸,连带我的紧张也消除,感冒似乎也跟着好了哩。”
“唔嘿,人家不是说夏天的感冒只有某种人会得 [81]吗?啊,抱歉——更重要的是老师,您这样不行喔,请恕我说话太直接,可是……”
“什么不行?”
“您这样夫人会哭的喔,我看夫人好像很疲累的样子。”
“是吗——”
虽然嘴里表示疑问,其实我内心是知道的。
我虽不是个浪荡子,但无疑地是个最糟糕的配偶。
因为我的缘故,妻子总是身心俱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