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拾肆夜】鬼童(第7/7页)

“咦?”

“我妈过世了,可是我一点都不难过。就连这骨灰坛、这牌位,我甚至想现在就扔了。”

“你、你在说什么?”

“是真的。我不是大家以为的那种正常人。我根本不是人。要不然我应该觉得很伤心才对。我妈死掉了呢。可是我却流不出半滴眼泪。我的心没有半点感觉。”

“那是因为,呃,伤心这回事,都是慢慢才会涌上来的。你现在还在惊慌失措……”

“我才没有惊慌失措!”

我大喊起来。

“我没有半点动摇。我是个铅块啊!我妈那么苦,我却什么也没做,眼睁睁看着她死掉。因为太麻烦了。我什么都不想做,我什么都不想要。我不想见到任何人,也不想听到任何人说话。我……”

“阿彻……”

你回去!我说,把奠仪扔向熊田嫂。

5

把店关了,处理完各种手续。家私全部变卖,储蓄也都用光,落了个干净。

总共花了三个多月。进入新的一年,二月以后,我把开熟食店借贷的钱全数还清了。

对于熊田嫂,我也为了葬礼那时的失礼郑重其事地赔了罪,给了她尚未付清的薪水和一些津贴。熊田嫂用一种看怪物的眼神看我,但是一拿到钱,就换了副嘴脸,说不对的是她。

没关系。

反正跟你也从此一刀两断了——我想着。

我和熊田嫂无冤无仇,也不恨她,我反倒觉得应该感谢她。她对我有不少恩情。

但我不喜欢她,也不想和她有瓜葛。

这时我发现,不只是熊田嫂,我生性就不愿意和我以外的人有任何关系吧。因为我对其他人没兴趣。那么我对自己感兴趣吗?倒也不是。

完全没兴趣。

不过我也不想死。

所以就这么散漫地活着,只是这样。

我等于失去了工作、住处等一切,但我并不特别焦急,也不感到不安。

就连失去母亲,我都不觉得寂寞了,这是当然的。

我并没有什么盘算,但也不是想得太天真,觉得总有办法。我是个凡事缺乏计划性的人,况且乐天这个词离我太遥远了。

我只是觉得,就算走投无路也无所谓。

但也不是豁出去了。

也不是自暴自弃。

我觉得我压根儿就对活着没有执着。我并非强烈地想要活下去、不想死。我只是碰巧没有死,所以就这样活着而已。所以一切我都无所谓。

尽管我如此消极,但世事似乎总有办法。

我一如往例,什么也没做,周围却擅自为我安排。不仅是将来,连明天的事都在不知不觉间决定好了——尽管我完全没有设想过自己该如何安身。就算是我这种人,只要活着,似乎暂时就不会被社会排除。即使觉得一切都无所谓,也还是活得下去。

——既然如此,那样就好了。

只要活到死为止。

我很快就决定如何安身立命了。

石村爷的某位远亲在神奈川县开酒行,正在找伙计,供食宿。

人家问我要不要去试试,我没理由拒绝,便答应了。

人家说,等我安顿下来就去看看吧。

人家说,什么都不必准备,人去了就行了。

就算要准备,我也身无长物。

我一无所有。这个家也是,三月底就得搬走了。

空无一物的客厅里,只留下骨灰坛和牌位。

我坐在那骨灰坛旁,吃着熊田嫂给我做的饭团。

我想起那天在尸体旁边吃的冷饭味道。

虽然根本没味道。

结果……

等于什么事也没发生。

我觉得只是我稍微胡思乱想了一阵而已。

比方说,母亲死了。抚养我长大、无可取代的亲人在眼前死掉了。这……是一件大事。

对世人而言,母亲只是个贫穷的熟食店老板娘,但对我来说,母亲是无可取代的亲人。她的存在无可估量。

那么,如果母亲过世的话,而且是死在眼前的话,我……我的这个世界,是不是会风云变色?

那个时候,我是不是幻想着这类荒唐的情节?真是自私透顶。那么,这等于是我做了一场实验——以母亲的生命为材料。

实验失败了。

结果我什么都没变。没有涌上心头的哀伤寂寞痛苦,什么都没有。一片混沌的脑中的铅依然冰冷僵固。

无聊。

我为了摧毁这无聊,故意对母亲见死不救……

或许是这么回事。

虽然结果毫无意义。

——我不是人。

我这么觉得。

不经意地抬头一看。

是一间空无一物、空荡荡的房间。

柜子之类的都搬走了,所以檐廊的玻璃完全裸露出来了。

上头……倒映出我。

我手中拿着饭团站起来,走到玻璃门前。我想看看非人者的脸。看看那张在别人看起来像个人的、自己的脸。

这样的我看起来像个人吗?看起来像个善良诚实的人吗?如果像,那是因为钝重。因为钝重得像头牛。可是内在宛如蛇蝎般令人退避三舍。是受人唾弃的蛆虫。而这蛆虫当中……

灌满了铅。

是披着牛皮的虫……

不。可是。的确。

倒映在玻璃门上的我,不是那种东西。

就算是这样,外表还是个人啊,我想着。

像死鱼般毫无生气的眼睛。

表情愚钝的、茫然的脸。

“不是人。”

我说出口来。

结果,眼睛里头有个骇人的邪恶之物探出头来,推开松弛无力的眼皮。

是鬼。

鬼爬出来了。

我瞪着我眼中的鬼。

“骗子。”我说,“蒙骗再蒙骗,连自己都蒙骗。就算骗得了背景画,也骗不了你自己。你——”

别说不是人了,根本是个杀人凶手……

鬼用吓唬、嘲笑般的语气说。

对了。

没错,就是这样。

我不是见死不救,不是的。

我……

真的实验了。

这样啊。我,我不是把母亲,把痛苦挣扎的母亲的嘴巴给捂住了吗?

因为太吵了,因为太烦了。

我以为这样做就能有什么改变。

我,把最喜欢的母亲——

杀死了。

一想到这里,脑中的铅瞬间宛如蒸发似的消散一空。充塞我内在的钝重事物一眨眼烟消雾散。

“啊啊,真爽。”

我出声说,打开玻璃门,把骨灰坛和牌位扔到了庭院里。

把一切都给扔了。

就这样……江藤彻也连人的身份都抛弃了。

这是昭和二十八年三月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