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拾柒夜】青女房(第5/8页)

木头和铁不一样。

木头有生命的残渣。

那绝对不是几何学式的素材。木头会膨胀缩水、弯曲仰折、呼吸破裂。会流汗,有树节,也会弯曲。木头是植物。在被砍伐以前,都还是活着的。

而木匠硬是去刨它。

将它切割成自然界绝不存在的直线,复制成自然界绝不存在的相同形状,加工成人工物。

而且木头刨过之后,就无法恢复原状。不能重来。完全没办法。虽然会做接合或贴合,但基本上只能切割一次。

木头尽管不断变化,却是一旦加工,就再也无法恢复原状的素材。

我和木头格斗了一阵子,觉得愈来愈有意思。

以素材来说,我觉得金属应该更合我的性子,但以磨炼技术的层面来说,木工充满吸引力。

笔直的。

平滑的。

先从这里开始。我认为除非先超越父亲,否则不可能到达祖父的水平。所以我刨削切磨,精进手艺。

箱子。制造箱子……

3

箱子啊——德田说:

“那你是……怎么说,被箱子给附身了?”

“唔……”

曾是长官的男人亲昵地对我说话,总让我觉得古怪。

“哎,既然你是卖箱子的,那样不是很棒吗?被赌鬼附身、被色鬼附身,世上有太多傻瓜被不好的东西纠缠,然后堕落下去嘛。”

“嗯。”

你很认真啊——德田说:

“从不抱怨,这一点很了不起。你离开铁工厂,也不是你干不下去,而是家里要你辞掉的吧?”

“嗯……”

父亲没有弟子。

父亲本领太差了。有太多师傅的技术比父亲更好,但有那种技术的人没必要来做木箱。父亲说与其雇人,倒不如你来,只是这样罢了。

母亲的身体状况也大不如前。

我开始帮忙家业后不久,母亲就过世了。

后来父亲渐渐地不工作了。他喜欢喝酒,开始耽溺于酒乡。

不知不觉间,我就继承了家业。

你父亲很仰仗你吧——德田说:

“唉,老伴过世,心也会变得脆弱啊。我也是,说来丢脸,可是接到老婆过世消息的那晚我也哭了。你父亲一定也变得软弱了吧。而且眼前就是可靠的儿子,当然会想依靠你啦。”

或许吧。

不知不觉间,箱屋变由我经营了。

我做得比父亲更好。做出更好的箱子、更精细的箱子。做出更加更加……

出色的箱子。

我从没想过父亲的心情。不,我不在乎父亲的感受,我只是沉迷于工作。母亲死后,父亲变得失魂落魄,我对他几乎是视若无睹。

商品的精致度提升,口碑变得更好,订单也增加了。

我相了亲,二十五岁结了婚。

“是因为……没有女眷帮忙。”

“不可以这样说。”

“嗯。我并不这样想……但一开始的确是因为这样。内人……”

是怎么想的呢?

我们不太交谈。我只是想着既然要抚养的人变多了,就必须更勤奋工作才行。就像父亲为了与祖父诀别,挂上木工行的广告牌那样……

我也做了与父亲不同的事。

我做了金属箱子。

我无法割舍铁的魅力。我和原本任职的铁工厂商量,进行业务合作,购入最低限度的机械,开始制作金属箱。

市场有需求。特别款式的容器、什器、机械零件等,不到大量生产的小批金属加工品。很少有工房制作这样的东西。

我拼命制作。

木箱的部分交给师傅,我制作铁箱。广告牌还是一样,但我的家已经不是木工行,而是名副其实的箱屋了。我在箱屋里只是工作。

内人……一直在忍耐着吗?——我问。

“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如果你是个好吃懒做的老公,她也可以埋怨个几句,但你是个埋首工作的拼命三郎,她想抱怨也没得抱怨吧。”

“嗯。”

妻子从来没有怨过我。

不过。其实妻子怎么想,我也完全不放在心上。

“孩子出生了。”

“你开心吗?”

“大概。”

我不太明白,但我不可能不开心吧。我只是不知道“开心”这个词而已。另一方面,父亲欢天喜地。不管是在过去还是往后,我都没有见过如此兴奋开心的父亲了。干得好!干得好!他称赞媳妇。

阿里,大概也笑了。

而我……

只是继续做箱子。

父亲可能是看到孙子安心了,没多久即过世了。医生说是喝太多的关系。死因是肝硬化。在父亲死前,他看着我,仔细想想应该是他头一次正面看着我,说:

要好好……

疼老婆啊。别惹她哭……

绝对不要活得像我……

要好好地多看看阿里,为阿里着想……

世上能够彼此了解的就只有夫妻了……

真的吗?即使是夫妻,毕竟是陌生人,是自己以外的别人啊。我连自己的心情都不了解。

我这么想。

但是,想到一辈子不幸的母亲的人生,还有在责备中过世的祖母的人生,父亲的话稍稍打动了我的心。同时,我……

“觉得更要卖力工作不可。”

“唔,孩子出世,花费也变多了。也不是不能理解你那种心情,不过你是拼过头了吗?”

“唔……”

是吗?

做出更精密的箱子。做出更精美的箱子。

要好上加好。

不过,阿里的事也令我担忧。但是一分神,手艺就会变得迟钝,精密度会降低。这么一来,订单也会减少。没有订单,就不能做箱子。我不想那样。

我分裂了。原本就笨拙的我,没办法灵活区别对家人的脸和工作时的脸。我不可能像父亲那样对世上的一切热情以待,也没办法像祖父那样一辈子严格待人。我只是手足无措。

有时我会弄错严格的工匠面孔与温柔的父亲面孔,然后我比任何人都要混乱。

根本没有余力去体谅阿里的心情。

家庭和工作都不顺利……我净是焦急。必须更认真一点,必须更用心一点,更严格,要更严格。

严于律己。

不知为何,我没有发现这样的态度,也等于是在强迫别人同样地严格。

我想是我太愚昧了。

我甚至对相当于恩师的师傅更为挑三拣四。

箱子做得更精美了,订单也增加了。

但是妻子崩溃了。

“她不再照顾孩子了。”

“这是……怎么说,不再为孩子洗澡、换尿片了?”

“也不喂奶了。”

“那样孩子会饿死啊。”

没错,差点死了。

如果我没发现,儿子应该早就死了。

“我忍不住责备了她。”

“这是当然的吧……”

没有回应。

阿里的眼睛已经不再注视着现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