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〇二年五月,巴黎(第29/64页)

弗兰克·李维停了下来,和我一起注视着挂在墙上的照片。

“当那些孩子被送往奥斯维辛,他们没有经过‘分类’,没有以性别来排队,也没有检查身体看谁适合劳役。他们统统被直接送往毒气室里。”

“执行的是法国政府,他们坐的是法国的公交车、法国的火车。”我加了一句。

也许是因为我怀孕了,也许是因为荷尔蒙紊乱,也许是因为昨晚没睡好,我忽然觉得心力交瘁。

我不能自已地看着照片。

弗兰克·李维沉默地看着我,然后他站了起来,把手放在了我的肩上。

女孩狼吞虎咽,发出她妈妈最讨厌的呼噜声。这里简直就是一座天堂,她从来就没有喝到过这么可口的热汤、吃到过这么酥松的面包,以及香浓的乳酪和多汁的水蜜桃。瑞秋吃得很慢,女孩看着瑞秋,发觉她脸色苍白,双手颤抖,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老夫妇在厨房里忙进忙出,给女孩们加汤添水。她听见他们低声问了几个问题,但没有力气回答。稍晚时候,珍妮薇带着她和瑞秋上楼洗澡时,她才开口说话,告诉老妇人他们全被拘禁在一座偌大的体育场里,关了几天后,他们搭火车到乡下的营区里,接着警察们又用残暴的方式将母亲和孩子们分开。最终,她们决定逃亡。

老妇人一边听着,一边点头,熟练地为神色呆滞的瑞秋脱去衣服。女孩发现瑞秋骨瘦如柴的身体上长满了很多鲜红的水疱。老妇人担心地摇了摇头。

“他们究竟是怎么对待你们的?”她低声说。

瑞秋轻轻眨着眼睛。老妇人扶着她躺在温暖的水中,女孩的妈妈也是这样给弟弟洗澡的。

接着,老妇人用大浴巾裹住瑞秋,将她带到一边的床上。

“轮到你了哦,”珍妮薇换了一桶干净的洗澡水,“小宝贝,你叫什么名字?你还没告诉我呢。”

“西尔卡。”女孩回答道。

“好可爱的名字。”珍妮薇把干净的海绵和香皂递给她。她注意到女孩十分羞涩,不想在她面前脱衣服,于是转过身去,让女孩自己脱掉衣服浸入水中。女孩小心翼翼地清洗着自己裸露的身体,接着灵敏地跳出浴缸,拿起散发着薰衣草香气的松软的毛巾围住自己。

这时,珍妮薇正忙着清洗大瓷盆里的脏衣服,女孩盯着看了一会儿,接着害羞地伸出手搭着老妇人圆润的手臂。

“夫人,您能帮忙,让我回到巴黎吗?”

老妇人吃惊地转过头看着她。

“小宝贝,你想回巴黎?”

她浑身打战。老妇人关切地看着她,放下正在清洗的衣服,用毛巾擦干净双手。

“怎么啦,西尔卡?”

她双唇颤抖。

“我弟弟,迈克尔,他还在巴黎的公寓里,被反锁在我们玩躲猫猫的秘密橱柜里。从警察来抓我们的那一天起,他就一直待在里面。我还以为他在里面会很安全,还答应过他要回去救他。”

珍妮薇担心地看着女孩,把双手放在她瘦小的肩膀上,想要安慰她。

“西尔卡,你弟弟在橱柜里待了多久了?”

“我不知道,”女孩含糊其词地说,“我不记得了,什么都不记得了。”

暗藏在心底的希望顿时破灭了,她在老妇人的眼里读出了自己的恐惧——迈克尔死了,死在了壁橱里。她知道,一切都太迟了,她拖延了太久太久,他撑不过去的,没办法活下来。迈克尔一个人孤单地死在了黑暗之中,没有食物,也没有谁,身边只有玩具熊和故事书。弟弟全心全意地相信她,孤苦伶仃地等着她,他可能还高声呼唤着姐姐的名字,一次又一次地呼喊:“西尔卡,西尔卡,你在哪里呀?你在哪里呀?”弟弟死了,迈克尔死了,他才四岁啊!这全是她的错。如果那天,她没有把他锁在橱柜里,弟弟此时此刻就还在这里,她可以帮他洗澡。她应该要照顾好弟弟的,平平安安地把他带到这里来。这全是她的错!

她瘫倒在地,伤心欲绝,一阵阵绝望席卷而来。年幼的女孩从未经历过如此深沉的痛楚。珍妮薇环抱住她,梳弄着她刚刚才冒出来的短发,低声安慰着她。女孩不再矜持,完全沉浸在老妇人慈祥的怀抱当中,接着,她感觉到柔软的床垫和干净的床单包裹着身体,渐渐沉入不安的睡眠当中。

清晨,她醒来,不知身在何处。在营区里待了那么多个夜晚之后,睡在一张真正的床上的感觉十分奇特。女孩走到窗边,透过半开着的窗户,她看见外面有一大片芳香沉醉的花园,淘气的小狗追逐着草坪上的母鸡玩耍,椅子上卧了一只正在舔脚掌的胖黄猫。她听见小鸟在歌唱,公鸡在打鸣,附近还有母牛不时发出哞哞的声音。此刻正晴空万里,清爽舒适,这里真是她见过最可爱的地方了,战争、仇恨,一切都消亡不再。过去几周她所目睹到的邪恶与丑陋,也不能遮蔽这眼前的花草树木和小动物的天然之美。

她低头看了看身上的白色睡袍,衣服有点儿太长了,不知道这衣服原来的主人是谁。也许这对老夫妇有过孩子或者孙子,她看着宽敞的房间,布置很简单,但很舒适,门旁还有一个书柜。她走上前去,看到了自己最喜欢的书,有儒勒·凡尔纳和塞居尔夫人的书,扉页上还有稚嫩的笔迹:尼古拉·杜佛。女孩不禁想,这会是谁呢?

她踩着嘎吱作响的木楼梯下楼,循着低声交谈的声音来到了厨房。这栋老房子很是幽静,虽说有些破旧,但有一种古朴温暖的感觉。女孩的双脚踩过酒红色的方块瓷砖,走过光线充裕的卧室,闻到了蜜蜡和薰衣草的气息,看到了落地的摆钟来回嘀嗒地摆动着。

她蹑手蹑脚地来到了厨房,在门边偷看。老夫妇坐在长桌边,用圆形的蓝色大碗喝着东西,神情都很肃穆专注。

“我担心瑞秋,她高烧不退,还起了疹子,情况不大好,或者说很不好。”珍妮薇说,她深深地叹了口气,“孩子们的状况,唉!朱尔斯,有个孩子的睫毛上甚至还长了虱子!”

女孩迟疑地走进厨房。

“我在想……”她开口说话了。

老夫妇笑着看着她。

“嗯,”老先生脸上带着微笑,“你今天早上好像变了个人似的,小姑娘,脸颊上总算有点儿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