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〇二年五月,巴黎(第27/64页)
瑞秋毫不犹豫地敲了敲门,棉门帘拉开了,一个脸形瘦长的女人正透过玻璃门往外看。她盯着她们,随后又放下门帘,没有开门。瑞秋又敲了敲门。
“夫人,您能给我们一些食物和水吗……”
门帘纹丝不动,她们只好来到了窗边,抽烟的男人站了起来。
“走开,”他说,低沉的声音里透着隐隐的威胁,“滚出去。”
在他身后,那个瘦骨嶙峋的女人定定地看着,没有说话。
“求您了,给我们一点儿水……”女孩说。
他猛地关上窗户。
女孩想哭,为什么这些农场主这么残忍?她看见桌上有一些面包,还有一壶水。瑞秋拉着她回到了尘土飞扬的路上,去另外一些农场里乞讨,但每一次都一样,他们叫她们离开,她们也只好离开。
已经是深夜了,她们又累又饿,路都走不动了。离土路不远有一根高耸的街灯,一间大大的老房子被笼罩在灯光下,房子外面覆盖着常春藤。她们来到房子边,不敢敲门。她们看见房子前面有一座空着的狗舍,便爬了进去,里头很干净,也很温暖,弥漫着一股令人舒适的狗毛味。狗舍里有一碗水和一根老骨头,她们把水一饮而尽。女孩悄悄告诉瑞秋,她害怕一会儿狗会回来咬她们,可瑞秋已经睡着了,蜷缩着如同一只幼崽。女孩盯着她,她疲惫的面庞、枯瘦的脸颊、深陷的眼窝——瑞秋已然像个老去的女人了。
睡意朝着女孩阵阵袭来,她靠着瑞秋睡着了,做了一个奇怪而恐怖的梦,她梦见了弟弟在橱柜里死去,梦见爸妈遭到警察的毒打。她在梦中哭泣着。
剧烈的狗吠把她给吵醒了,她用力推醒了瑞秋。她们听见一个男人的声音,朝着她们越来越近,他正踩着碎石子走了过来,现在要逃出去已经太晚了。绝望中,她们俩紧紧抱着彼此。我们要死了,女孩想,我们都要被杀了。
狗被它的主人拉到后边去了,她感到一只手摸索进来,抓住她和瑞秋的胳膊。她们爬了出来。
那是一个枯瘦的小老头,光秃秃的头顶,留着白色的胡须。
“瞧瞧这里面是谁?”他就着灯光看着她们,低声问。
女孩感觉到瑞秋浑身僵硬,她以为瑞秋会像只迅猛的兔子一般逃走。
“你们迷路了吗?”老人问,话语里似乎透露着关切。
孩子们吓了一跳,本以为他又会威胁她们、驱赶她们,却没想到待她们如此友善。
“求求您了,先生,我们很饿。”瑞秋说。
男人点点头。
“我能看得出来。”
他弯下腰,让吠叫的狗安静下来。接着说:
“来吧,孩子们,跟我来。”
她们一动不动,她们能相信这个老人吗?
“这里没有人会伤害你们。”他说。
她们还是害怕地搂在一起。
男人露出一个友善而温和的微笑。
“珍妮薇!”他回头朝着屋子里大叫。
一个穿着蓝色睡袍的年迈女人出现在大门口。
“朱尔斯,你那只笨狗大半夜的鬼叫什么?”她恼怒地问,接着她就看到了孩子们,双手捂着脸。
“老天爷啊。”她喃喃地说。
女人走了过来,她有一张温和的圆脸,扎着一根白色的辫子。她同情又惶恐地盯着孩子们看。
女孩的心狂跳起来。这位老妇人看起来很像她照片里的波兰祖母,她们瞳孔的颜色一样,苍白的头发,还有圆滚滚的身材。
“朱尔斯,”老妇人低声问,“她们是不是……”
老人点点头。
“嗯,我想应该是的。”
老妇人坚定地说:
“那她们必须进来,我们得立刻把她们藏起来。”
她蹒跚地走到土路上来,四下张望。
“快点,孩子们,快来。”她握住她们的手说,“你们在这里很安全,跟我们在一起会很安全。”
那一晚格外漫长,我一夜无眠,醒来时脸都肿了。我很庆幸佐伊已经去学校了,我不想让她见到我此刻的模样。善良而温和的伯特兰告诉我等晚上佐伊睡着了我们再谈谈此事,他无比冷静而温柔地说了那些话,可我敢说,他肯定已经下了决心,没有任何人或事能使他软下心肠让我留下这个孩子。
我还不能向我的朋友和妹妹倾诉这件事,伯特兰的决定让我心绪不宁,至少在一段时间里,我只能守口如瓶。
那个早晨,我什么事都做不了,仿佛一举一动都是在服劳役。昨晚的画面还历历在目,他说的话犹在耳畔。除了让自己沉浸在工作中,我毫无办法。下午,我还要在弗兰克·李维的办公室里与他见面。忽然之间,冬赛馆的事恍如隔世,而我也在一夜之间老去。除了我肚子里的孩子,以及我丈夫不想要这个孩子之外,什么都不重要了。
在去办公室的路上,我的手机响了,是纪尧姆打来的,在他祖母住处的一堆书中,他找到了我所需要的关于冬赛馆事件的书籍,他可以把那些书借给我。他问这天稍晚的时候我可以见他吗,或者晚上,一起喝一杯。他的声音欢快而友善。我立刻说好的。我们约好六点钟在蒙帕纳斯街上的名流咖啡馆见面,那里离我家只有两分钟的路程。说完再见,我的电话又响了。
我很惊讶,是我公公打来的,毕竟爱德华几乎不给我打电话的。我们一向保持着法式的礼貌距离,彼此客客气气的。但我从来不觉得跟他在一起很自在,我总觉得他好像有所保留,不管是对我还是对别人,都隐藏着他的情绪。
大家一向听从他的话,仰望他,我实在很难想象他能露出喜怒哀乐或者壮志凌云的神情来。我们去勃艮第度过周末,他坐在花园的橡树底下阅读卢梭的作品,哪怕那样悠闲的时刻我都没见过他穿牛仔裤。印象中,我应该没见过他不系领带的时候。从我初次见到他,再到之后的整整十七年,他的外貌和穿着几乎就没怎么变过,永远都是庄严的姿态,银灰的头发,肃穆的眼神。我的公公倒是很喜欢下厨,还经常把科莱特赶出厨房,无论是简单的蔬菜炖牛肉锅、洋葱汤、开胃杂烩还是松露煎蛋卷,都能被他做成佳肴。他只让佐伊进他的厨房,虽然塞西尔和洛尔都生了儿子——阿诺德和路易斯,但他最疼的还是佐伊。我不知道他们的烹饪课都教些什么,但在那扇关闭的门后,我能听见佐伊咯咯的笑声,还有切菜声、流水声、锅碗瓢盆的乒乒乓乓声,以及爱德华偶尔的哄然大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