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〇二年五月,巴黎(第25/64页)
她们在树林深处找到了一片清澈的水塘,水塘里的水如琼浆一般,女孩喝了好久,漱着口,把嘴里蓝莓的酸味都冲刷干净了。她把双腿没入平静的水面,自打上次在河边度假之后,她再也没有游过泳,也不敢到这片水塘里。瑞秋知道了,便告诉女孩下水后自己会扶着她。女孩抓着瑞秋的肩膀进入水里,瑞秋像父亲以前那样,扶着她的腹部和下巴。水碰到她皮肤的那一刻,她感到十分舒适,仿佛被柔顺的丝绒包裹着一般。水弄湿了她被剃光的脑袋,后脑勺上金色的发根根根竖立,像她爸爸以前的下巴那样扎人。
忽然间,女孩似乎有点浑身虚脱,她好想躺在柔软的青苔上小睡一下,只是小憩一会儿就好。瑞秋同意了,她们的确可以休息一下了,这个地方很安全。
两个女孩靠在一起,开心地躺在清新的青苔上,这里和营房里恶臭的草席真是有天壤之别。
女孩立刻就沉沉地进入了睡眠。这是许久以来,她第一次睡得这么香甜。
一进酒馆,走过老式的吧台和彩色玻璃,右边角落里有一把红色丝绒的椅子,那里就是我们常坐的位置。我坐了下来,看着周围穿着白色长裙的服务生忙碌着。一个服务生给我端了一杯欢乐香槟。今晚的客人很多。伯特兰和我第一次约会的时候就是带我来的这里,多年来,这里一直都没怎么变过,低矮的天花板,乳白色的墙壁,发着微光的灯,还有上过浆的餐巾。餐厅的招牌菜是科雷兹和加斯科涅的菜系,也是伯特兰的最爱。第一次见到他时,他还住在马拉街附近一栋雅致的顶层小公寓里,那里的夏天酷热难耐,毕竟我是从小就在美国吹着冷气长大的人,实在不懂伯特兰怎么能容忍得了那里的暑气。那时,我还跟那两个男孩住在贝尔特街上,在巴黎的炎炎夏日里,我那阴凉的房间里宛如避暑的乐土。伯特兰和他的妹妹们在巴黎最为风流雅致的第七区里长大,他的父母就在又长又曲折的大学街上生活了很多年,家里经营红火的古董店也位于巴克街上。
正是在那个我们常坐的位置上,伯特兰向我求婚,在那儿我告诉他我怀上了佐伊,也是在那儿我告诉他我发现了艾米莉。
艾米莉。
不,现在不要想了,艾米莉已经过去了。可是,真的是这样吗?我得承认,其实我并不确定。但现在,我一点儿也不想知道,也不想追究。我们将要迎接一个新生命,连艾米莉也无法抗衡。我闭上眼睛,略带苦涩地笑了。对丈夫的风流韵事采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不正是法国人的典型态度吗?我怀疑自己是否真的能视而不见。
十年前,我第一次发现了伯特兰的不忠,为此和他大吵大闹。那时,我就坐在这里,沉思良久后,我决定当面告诉他。他并没有否认,可仍旧镇定自若,只是双手托着下巴听着我说。信用卡泄露了他的秘密,坎内街上的珍珠旅馆、德朗布尔街的莱诺克斯旅馆、克丽丝汀街的克丽丝汀旅社。旅馆的账单一张接着一张。
他并没有刻意掩人耳目,不管是账单,还是他身上、头发上沾染的她的香水味。他那辆奥迪旅行车上的乘客安全带是最先出现的线索,我还记得,那上面散发着浓烈的娇兰香水“蓝色时光”的芬芳。要找到她并不难,而且,我早就认识她。我们刚结婚不久,他就介绍她给我们认识了。
她是个四十多岁的离异女人,有三个孩子,有一头银棕色的秀发,身材娇小,妆容精致,手指上戴着一枚戒指,手上永远拿着适宜的包,脚上永远踩着适宜的鞋,是个典型的法国女人的形象。她有一份得体的工作,住的公寓可以眺望特罗卡迪罗广场。还有她那个“艾米莉”这个法国古老的名字,听起来宛如一瓶法国佳酿。
艾米莉是伯特兰多年前在维克多·杜卢伊大学念书时的女朋友,即便后来各自结婚、生子,也仍旧藕断丝连。“我们现在是朋友。”他曾允诺说,“只是好朋友罢了。”
用过餐后,我们去了车上,我成了个张牙舞爪的泼妇。我猜他对此很是得意。他还发誓赌咒,只有我,永远只会有我一个女人,她无关紧要,只是个过客。这么久过后,我相信了他。
然而最近,我又开始疑神疑鬼起来,但还不确定。我没有掌握任何证据,只是怀疑罢了。可我还应该相信他吗?
“你疯了吗,还相信他?”赫尔夫和克里斯托弗都这么说过。“或许你应该开诚布公地问他。”伊莎贝尔说。“你是失去理智了吗,还相信他?”夏拉说,妈妈说,霍莉、苏珊娜和简都这么说。
今晚别提艾米莉了,我定定地想,今晚只有伯特兰和我,还有那个美妙的消息。我抿了一口酒,服务生朝着我微笑,这感觉很美好。去他妈的艾米莉,伯特兰是我的丈夫,我要再给他生个孩子。
餐厅里的顾客渐渐多了起来,我环顾四周,只见一对老夫妻肩并肩坐着,两人面前有一杯酒,他们正埋头享用着晚餐;几个三十多岁的女人难以自持地笑成一团;不远,一个肃穆的女人独自坐着,皱着眉头;穿着灰色西装的商人们点着雪茄;美国观光客们研究着菜单;一对夫妻带着他们的孩子……这里人声鼎沸,烟雾缭绕,但这一点儿也没让我烦躁,对此我早已习惯。
像往常一样,伯特兰还会迟到的,不过没关系,正是这样我才有时间梳妆打扮。我穿上伯特兰最爱的棕色宽松长裤,搭配着素雅的浅褐色紧身上衣,戴着从阿加莎商店里买来的珍珠耳环和爱马仕的腕表。我朝左边的镜子看了看,我的双眼比平常要更大更蓝一些,皮肤也更容光焕发一些。我想,作为一个中年孕妇,我还算风韵犹存、明媚动人。从服务生向我投来的眼光来看,他们的想法应该和我一样。
我从包里拿出我的日程表来,明天早上第一件事就是打电话给我的妇科医生,得先尽快预约好,做个检查。羊膜穿刺是必要的,毕竟我不再是个年轻的妈妈了,佐伊的出生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忽然之间,一阵恐惧席卷而来。在十一年之后,我还能承受这一切吗?怀孕、出生、无眠的夜晚、奶瓶、哭闹、尿布?我自嘲地笑了,我当然能了。过去十年里,我一直在期待着怀孕,我当然准备好了,伯特兰也是如此。
可等着等着,我却越来越忧虑起来,随即我试着去忽略它。我打开笔记本,阅读自己前阵子写的关于冬赛馆事件的资料,很快,我就沉浸在工作中,忘记自己身处在喧嚣的餐厅里,人们的笑声、来来去去的服务生、拖拉椅子的摩擦声渐渐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