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〇二年五月,巴黎(第32/64页)
接着,沉重而有节奏的脚步声出现。女孩听过这种脚步声,通常在巴黎夜晚宵禁之后才会出现。女孩知道脚步声代表的意义。她曾经在窗口偷看,在昏暗的光线下,她看见戴着圆形钢盔的军士整齐划一地在街上行进。
行进的军士朝老屋走过来。从脚步声分辨,起码来了十个人。女孩听到了男人的声音,虽然有段距离,但是还算清楚。这个男人操着一口德语。
德国人来了,来这里抓她和瑞秋,她吓得尿裤子了。
忽然,脚步来到她的头顶,女孩听不清楚低声交谈的内容。接着她听到朱尔斯的声音:“是的,长官,里面有个生病的孩子。”
“生病的是亚利安(14)孩子吗,先生?”外国腔里还带着喉音。
“是个生病的孩子,少尉。”
“孩子在哪里?”
“楼上。”朱尔斯的声音有些疲惫。
沉重的脚步一路踏上阶梯,接着她听到楼上的瑞秋虚弱的喊叫声。德国人将她拉下床,瑞秋根本无力反抗。
她用手捂住耳朵不想听,也不忍听,这突然出现的寂静似乎足以守护着她。
她躺在土豆堆下方,看到黑暗中出现光束。有人拉开地窖的门,走下楼梯。女孩拿开捂住耳朵的双手。
“里面没人,”她听到朱尔斯说,“那个女孩就单独一个人出现在我们的狗屋里。”
她听到珍妮薇擤了擤鼻子,随后是带着泪水的虚弱说话声。
“请你们别带走那个孩子,她病得很严重。”
说话带着喉音的外国人,回答的声音很讥讽。
“女士,那是个犹太小孩,可能是从附近的集中营里逃出来的。她不能留在你们家里。”
女孩看见眼前橘色的手电筒光束在地窖墙上游移,然后越来越靠近她了。接着,她看到一个魁梧硕大的士兵身影,简直就像从图片中剪下来的黑影一样,她吓坏了。他来了,马上就会抓到她,她努力蜷缩着身子,闭气不敢呼吸,心脏几乎停止跳动。
不行,不能让他找到她!如果让他找到,那就太不公平了。他们已经抓了可怜的瑞秋,难道这样还不够吗?他们要把瑞秋带到哪里去?她是不是被士兵抓进卡车里了?瑞秋醒了吗?他们会不会把她带到医院?还是要直接回营区?这些毫无人性的怪物,魔鬼!女孩恨他们,希望他们全都去死,浑蛋。她知道自己用了脏话,母亲一向严厉禁止她说这种话。去他们的浑蛋玩意。她在心里激声怒骂,紧闭双眼不去看越逼越近、上下检视的光线。他不会找到她的,绝对不会。浑蛋,混账东西!
朱尔斯又说话了。
“少尉,下面没人。就刚刚那个女孩而已,她几乎连站都站不起来,所以我们只好照顾她。”
德国少尉的声音在女孩头顶嗡嗡作响:“我们只是例行检查,看看你的地窖里有什么。等一下你得和我们回司令部去。”
手电筒的光线照到女孩的手,她屏住呼吸,一动不动。
“跟你们回去?”朱尔斯的声音听起来十分惊吓,“为什么?”
突兀的笑声传来:“你家里藏了个犹太人,居然还问我为什么?”
接着是珍妮薇,她出乎意料地镇定,似乎已经止住哭泣。
“你们也看到了,少尉,我们没有把她藏起来,只是想让她恢复健康。我们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啊,她没办法说话。”
“是啊,”朱尔斯接上珍妮薇的话,“我们甚至还去找医生,一点儿也没有藏匿那个女孩的打算。”
好一阵子,大家都没说话。女孩听到少尉咳嗽。
“这倒是,盖敏的确是这么说的,那个优秀的医生没说你们藏匿女孩。”
女孩头顶的土豆开始滚动,她仍然不敢呼吸,静止不动,但她的鼻子发痒,想打喷嚏。
她再次听到珍妮薇镇定清亮,甚至还称得上严厉的声音。她没听过这个妇人这样说话。
“各位想要喝点儿酒吗?”
女孩身边的土豆不再滚动。
少尉在楼上粗声大笑:“酒?好极了!”
“配点儿肉冻好吗?”珍妮薇的声音轻快起来。
脚步声上楼了,地窖门关上了。女孩松了口气,几乎晕倒,接着她环起双手,泪水直流。他们在楼上举杯喝酒,脚步声来来去去,高谈阔论,这段时间似乎长得没有尽头。她觉得少尉的吼声越来越快活,酒足饭饱后还响亮地打嗝。她倒是没听见朱尔斯和珍妮薇在说话,他们也在吗?状况究竟如何?她真想知道。但是她必须等到朱尔斯和珍妮薇来带她出去。女孩觉得四肢僵硬,仍然不敢动弹。
终于,屋里恢复宁静。小狗吠了一声后也停下来。她屏息聆听,德国人是不是把朱尔斯和珍妮薇也带走了?屋里是不是只剩下她一个人?接着,她听到压抑的啜泣声,朱尔斯拉开嘎吱作响的地窖门,传来了呼声。
“西尔卡!西尔卡!”
女孩上楼时双腿疼痛,灰尘让她的双眼红肿,脸颊肮脏。珍妮薇双手捂住脸,放声痛哭,朱尔斯在一旁想要安慰她,女孩却只能无助旁观。老妇人抬起头,一瞬间,她似乎苍老了许多。她害怕极了。
“那个孩子,”珍妮薇低声说,“会被带去处死。我不知道他们会把她带到哪里去,用什么方式处死她,我只知道她会死。那些人根本不肯听,我们想灌醉他们,但是却没有成功。他们虽然放过了我们,但带走了瑞秋。”
珍妮薇的眼泪滑落在饱经风霜的脸庞上。她绝望地摇着头,紧紧地握住朱尔斯的手。
“天哪,我们的国家究竟怎么了?”
珍妮薇招手要女孩到身边来,然后用一双枯朽的手握住她。女孩只想到:他们救了我,他们救了我这条命,也许也会有人救了迈克尔,还有爸爸妈妈。也许还有希望。
“小西尔卡!”珍妮薇紧握她的手,“你刚才好勇敢。”
她笑了,美丽勇敢的笑容触动了老夫妇的肺腑。
“请你们别再喊我西尔卡了,”她说,“那是我的乳名。”
“那么我们该怎么叫你呢?”朱尔斯问她。
女孩挺直肩膀抬起下巴。
“我叫莎拉·史塔辛斯基。”
我和安东尼一起检视施工进度,然后走出公寓,在布列塔尼街上停了下来。车库依旧坐落在那里,另外还有一面告示牌,上面写着在一九四二年七月十六日,巴黎第三区遭到拘捕的犹太人先送到此地聚集,接着被带往冬季竞赛馆,最后被遣送到死亡集中营。莎拉就是在这里踏上她的漫漫长路,而这条长路究竟通向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