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〇二年五月,巴黎(第33/64页)
我无视于四周往来的车水马龙,就这么站着,我似乎看见警察带着莎拉和她的父母,在那个炎热的夏日清晨从圣东日街上走了过来。没错,我全都看见了,看到他们被推搡着走进这个车库,就是我此刻的驻足之地。莎拉·史塔辛斯基心形的甜美脸庞上写着不解与恐惧,她的长发束在脑后,睁着一双细长的蓝绿眼眸。她是否还活着呢?若是的话,她今年也该有七十岁了。不,她不可能活下来的,她和冬季竞赛馆的其他孩子全都消逝了。她不可能走出奥斯维辛的,她早已化作尘土。
我离开布列塔尼街,走回我的车边。我一直没办法驾驶手动挡的车,我的美式作风和这辆日本车都饱受伯特兰的嘲弄。我很少在巴黎市区开车,公交车和地铁够完善了,根本不需要自己驾驶。伯特兰对我这个想法同样嗤之以鼻。
那天下午,班贝尔和我一同前往博恩拉罗朗德,那里距离巴黎只有一个小时的车程。同一天早上,纪尧姆陪我去了德朗西。德朗西距离巴黎很近,这片破败而陈旧的郊区,就在博比尼和庞坦之间。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从这个法国铁路系统的中心前往波兰的火车,足足超过了六十辆。当我们经过纪念此地的现代雕刻作品前方时,我突然发现营区现在竟然还有人在居住。女人推着婴儿车,遛着狗,四处奔跑的孩子大声吼叫,微风吹拂着窗帘,挨家挨户的窗台上种植着花木。我十分震惊,怎么可能有人住在这个地方?我问纪尧姆是否早已知情,他点点头。从他的表情中,我看得出他百感交集。纪尧姆的家人就是在此地遭到遣送的,要他重回伤心旧地,绝非易事,但是他依然坚持陪我过来。
解说员梅聂斯基在德朗西纪念博物馆门外等着我们,他是个神色疲惫的中年人。想要参观这个小型博物馆,必须事先电话预约。我们参观了简单的小展览室,仔细观看照片、文物、地图,以及收藏在玻璃展示柜里的一些黄色星星。这是我第一次亲眼看到那些真正的黄色星星,虽然印象深刻,却也十分不舒服。
在过去六十年间,集中营几乎没有什么改变。这处巨大的“U”字形混凝土建筑建造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本来是为了住宅改革计划而兴建的,到了一九四一年,维希政府出资买下,作为拘禁犹太人之用。一九四七年,这里改为可供四百个家庭居住的小型公寓,一直到今天仍是如此。德朗西是这一带最廉价的出租公寓。
我询问梅聂斯基,这座“沉默之城”——这处集合住宅的古怪名称——的住户是否知道自己住在何处。梅聂斯基摇摇头,说住在此地的多半是年轻人,不知道也不在乎。我接着问他来此纪念的访客人数多寡。他说,学校会带孩子们来,偶尔也有些观光客。我们翻阅着访客名单:“献给我的母亲波莱特,于一九四四年从此地被遣送到奥斯维辛,从此再也没有回来。我爱你,我永远不会忘记你。每年来此纪念的丹妮尔。”这让我几乎落泪。
梅聂斯基接着带我们来到博物馆外面的草坪,上面停放着一节载运牲口的列车。车厢上了锁,但是解说员带着钥匙。纪尧姆帮我登上车,我们站进光秃秃的狭小空间内。我试想着车厢挤满人的场景,孩子、老人、中年的父母、青少年们全挤得无法动弹,就这么向死亡前进。纪尧姆脸色发白,稍后他告诉我,这是他第一次登上列车,在这之前他根本做不到。我问他是否还好,他点头表示没问题,但是我仍然看得出他心神不宁。
最后,我们带着梅聂斯基提供的一叠书本和简介离开德朗西。我扪心自问对德朗西有多少认识,是战争期间惨无人道的恐怖行径,还是将犹太人直接遣送波兰的无数列车?
我想到那些让人读来心痛的史料,一九四二年夏末,四千名来自冬季竞赛馆、浑身脏臭的饥饿病童被送来此地,没有任何亲人陪在身边。莎拉最后是不是也到了这里?是不是又惊又怕,和陌生人一起被塞进载运牲口的车厢里,然后直接运往奥斯维辛?
班贝尔在办公室门口等我,他把摄影器材放进后车厢,然后弯起长手长脚挤进乘客座。他看向我,十分担心,温柔地把手搭在我的肩上。
“茱莉娅,你还好吧?”
这么说,墨镜还是没能发挥作用,脸色早已泄露我昨晚的彻夜难眠。伯特兰和我从昨晚谈到凌晨,我们越讨论,他就越坚定。是的,他不想留下这个孩子。何况对他而言,在这个阶段的宝宝甚至还称不上孩子。他无法面对这整件事,太过沉重了。我不懂他的语调为何如此慌乱,那张脸孔显得如此苍老憔悴。我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特立独行的丈夫去哪儿了?我很讶异。他沙哑地说,如果我选择不尊重他的决定,执意留下孩子,那么一切只能就此结束。我惊骇地瞪着他,结束什么?伯特兰说,我们两人的关系就此结束。我从来没听过他这种吓人的语气。多年的婚姻会就此结束?我们分别坐在餐桌两边,相顾无言。我问,为什么生下宝宝会让他如此惊慌失措?他转开头,叹了一口气,揉揉眼睛。他表示自己越来越老,就快五十岁了,光是老去这件事就够让他害怕的了。在工作上,他每天都必须和积极的后起之秀们竞争。此外,他还得目睹自己日渐苍老的脸,镜子里的倒影让他难以接受。我未曾想过伯特兰和我之间会有这种交谈,更没料到他会如此在意韶华逝去。“我不想在年近七十岁的时候,还有个二十岁的孩子,”他喃喃自语,“我没办法,也不愿意。茱莉娅,你得想清楚。你留下孩子无异于毁了我。听到了吗?这会害死我。”
我深吸一口气。我能对班贝尔说什么呢?从哪里开始?他这么年轻,不可能明白的。对于他的同情和关切,我只能表示感激。我挺直了肩膀。
“嗯,我恐怕没办法告诉你,班贝尔,”我紧握方向盘,无法正视他,“昨晚真是糟糕透顶。”
“因为你先生吗?”他试探地问。
“正是我先生。”我讽刺地说。
他点点头,然后朝我转过来。
“茱莉娅,如果你想找人说话,我就在你身边。”强硬而严肃的语气像极了丘吉尔的那句“我们决不投降”!
我笑了出来。
“谢谢,班贝尔,你真好。”
他笑了。
“早上的德朗西之行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