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〇二年五月,巴黎(第7/64页)

我打开电脑,连上网络,在谷歌搜索引擎中输入“冬季自行车竞赛馆拘捕事件”,接着就显示了大量的搜索结果,大部分是法文,其中不乏详尽的说明。

整个下午,我都在阅读、存储资料,搜寻着和占领期间以及拘捕事件有关的著作。我发现很多书早已绝版,这让我百思不得其解,难道就没有人想阅读有关“冬赛馆事件”的书吗?难道就没有人在乎了吗?我拨打了很多书店的电话,得知这些书都不好找。“尽量帮忙找找吧。”我请求道。

关上电脑后,我已是筋疲力尽,双眼酸涩。一想到下午没收集到资料,我的心情便有些低落。

那一年,有超过四千名两岁到十二岁的孩子被拘禁在冬季自行车竞赛馆里。他们大多数是出生在法国的法国公民。

但他们没有一个活着走出奥斯维辛集中营。

那一天漫长得犹如没有尽头。女孩依偎在妈妈身边,看着周围的那些人逐渐失去理智。这里没有水,没有食物,燥热难耐,空气里弥漫着灰尘,让女孩的眼睛和喉咙很不舒服。

运动场的那扇大门已经关上了,每一面墙边都站着一个表情阴沉的警察,手里的枪支是无言的威胁。除了坐在此处等待,他们哪里都不能去,什么都不能做。他们在等待什么呢?什么样的结局会降临在他们、她的家庭乃至这群人的身上?

她和爸爸一起来到体育场另一头寻找卫生间,一阵恶臭便扑面而来。厕所数量不多,供不应求,而且很快就出故障了。女孩只能蹲在墙边小解,她得双手捂住口鼻才能忍住恶心作呕的感觉。人们虽然羞耻,但也只能像挫败的动物一般随地蹲在地上排泄。一个端庄的老年女士蹲在她丈夫的外套后面,另一个女人被吓得喘着粗气,用手捂住口鼻,还不得不摇着头。

女孩跟着爸爸,挣扎着穿过密集的人群才回到妈妈身边。运动场的观众席上堆满了包裹、袋子、床垫,还有婴儿床,满眼都是黑压压的人潮。她不禁想着,这里到底挤了多少人?孩子们在走道上奔跑,身上衣衫脏乱不堪,吵着讨水喝。一个又热又渴的女人在放声嘶喊着,她要死了,她现在就要死了。一个老人忽然倒在了满是灰尘的地上,扭曲痉挛的脸上开始泛蓝,但没有人肯扶他。

女孩在妈妈身旁坐下,妈妈沉默着,一言不发。女孩牵起妈妈的手,轻轻地揉捏着,妈妈却没有任何反应。爸爸站了起来,为了他的妻女向警察讨要一些水喝,警察却草率地说现在一滴水也没有。爸爸说此刻太糟心了,他们不能被当作禽兽对待。警察转身离开了。

女孩又看到了里昂,刚刚在车库里她看到过他。他穿梭在人群之中,盯着运动场的大门。她察觉到他并没有戴着黄色的星星,它们被摘掉了。她站起来跑向他。里昂的脸上很脏,左边脸颊和锁骨上都残留着瘀青。女孩不知道此刻自己是否也是狼狈而又疲倦的模样。

“我要离开这里。”里昂悄声说,“我爸妈叫我走,现在就走。”

“但你要怎么离开?”女孩说,“警察不会放你出去的。”

里昂盯着她。他们俩年纪相仿,不过十岁,但他看上去老成许多,脸上再没有一丝的童稚了。

“我总会找到办法出去的。”他说,“我爸妈叫我走的,他们摘掉了我的星星。如果不这么做,我们就只有死路一条。”

她心底一片冰凉。死路一条?他说的是真的吗,这就是他们的下场?

他盯着她看,目光中有一丝轻蔑。

“你不相信我,是吗?你应该和我一起走,摘掉身上的星星,现在就和我走。我们先藏起来,我会照顾你的。我知道该怎么做。”

她想起了她的弟弟,他还藏在壁橱里等着她回去。她指尖触碰到了口袋里冰凉光滑的钥匙,她应该跟着这个聪慧敏捷的男孩的,这样她就能救她弟弟,救她自己。

但她觉得自己太渺小了,太脆弱了,肯定不能独自这么做,她太害怕了。至于她的父母:她的妈妈,她的爸爸……他们会怎么样?男孩说的是实情吗?她能信任他吗?

他伸手放在她的手臂上,感受到了她的迟疑。

“和我一起走。”他催促着说。

“我不知道。”她嗫嚅着说。

他转身离开。

“我已经下定决心,我走了,再见。”

她目送着他向大门走去。警察们押送着更多的人进来:躺在担架上或者坐在轮椅上的老人,涕泪纵横的孩子,痛哭呜咽的女人。里昂混杂在人群之中,等待着逃跑的最佳时机。

忽然,一个警察扯着他的衣领把他往后拉,他却矫健地直起身体,向入口挣扎着,犹如一位逆流而上的泳者。女孩看着他,觉得这个场面很不可思议。

这时,一群愤怒的女人挤向入口,为孩子们讨要水喝。警察们顿时有些惊慌失措,手忙脚乱。她看见里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穿过混乱的女人们,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她回到父母身边,夜色逐渐深沉,她绝望起来。越来越多的人被押送到运动场里和她关在一起,成百上千的人犹如困兽一般。一阵一阵的绝望抑制不住地涌来,让她担惊受怕。

她想闭起双眼,遮住鼻子和耳朵,隔绝所有的味道、尘埃、燥热,她不想听见那些悲惨的号叫,不想看见哭喊的大人和呻吟的孩子们。但她做不到。

沉默中,她无可奈何地环视着周遭。忽然,坐在顶层的人群出现了骚动。先是一声揪心的悲痛嘶吼,几件衣服从看台上飘落下来,接着,她听到了重物跌落在地的撞击声。人群中传出了叹息。

“爸爸,发生了什么事?”她问。

爸爸叫她别看。

“没什么,宝贝,没什么。只是几件衣服掉下来了。”

但是她看到了,她知道发生了什么。一个和妈妈年纪相仿的年轻女人,将孩子紧紧抱在怀中,从高处的看台上纵身一跃。

她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看见女人支离破碎的身体,还有在如同熟透的番茄的血泊中,孩子那破碎的头骨。

女孩弯下腰,哭了起来。

小时候,我住在麻州布鲁克莱恩的希斯洛普街四十九号。那些年,我总以为自己会终生住在美国,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移居法国,还嫁给一个法国人。十一岁时,我爱上了邻居家的伊凡·弗罗斯特。他满脸雀斑,活像诺曼·洛克威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