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〇二年五月,巴黎(第9/64页)

“在雷恩街上的H&M。”

“你简直容光焕发。所以呢,你那套公寓处理得怎么样?”说着,他递给我一杯香槟,还有几片涂了红色鱼子酱的吐司面包。

“要做的太多了。”我叹了口气,“得花上几个月呢。”

“我猜,你那个设计师丈夫肯定对此兴奋得不得了吧?”

我干笑了一下:“可以说是不眠不休呢。”

“啊,”赫尔夫说,“他肯定给了你不少苦吃吧。”

“被你说中了。”我说着,抿了一小口香槟。

赫尔夫透过他那窄窄的无框眼镜端详着我。他有一双淡灰色的瞳孔,长长的睫毛。

“说吧,茱茱,”他说,“你还好吧?”

我浅浅一笑。

“是的,我很好。”

但我一点儿也不好。最近刚刚得知一九四二年七月发生的事情,唤醒了我内心当中那份深沉而又无法言说的脆弱,它常常纠缠着我,压迫着我。自从我开始着手调查“冬赛馆事件”的那一刻起,这纠缠与压迫便始终如影随形。

“你看起来不太对劲。”赫尔夫关切地说。他坐在我身边,把他那纤瘦而苍白的手放在我的膝头,“我认得这副表情,每当你悲伤的时候才会显露出来。现在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吧。”

把周围如地狱般的场景隔绝开来的方式,就是把她的头埋在她那骨瘦如柴的双膝之间,再用双手捂住耳朵。她前后摇晃着身体,脸颊紧紧贴着双腿。她努力回想着过去那些美好而热爱的事情,那些独特而又神奇的瞬间,这样才能唤起她心底的快乐。她记得妈妈曾经带她去剪头发,周围的人都称赞她那一头浓密而又如蜜糖色的秀发。妈妈说过,你会为这样一头秀发而骄傲的!

她记得她爸爸在皮革厂里工作,她还记得他的双手是多么灵巧和有力,她多么佩服他的技艺啊。她还记得她十岁生日的礼物,那是一块用精美的蓝色盒子包装的手表,表带是她爸爸亲手用皮革做好的,那样浓烈馨香的皮革气息和轻微的嘀嗒嘀嗒声响让她心醉神迷不已。她为拥有这块表而自豪。可是,妈妈叫她不要戴着这块表去学校,她可能会弄坏它,或者弄丢它。只有她最好的朋友阿梅勒见过这块表,而且非常羡慕她。

不知道阿梅勒现在去哪儿了?她们住在同一条街上,上同一所学校。但是,假期刚刚开始,阿梅勒就离开了巴黎,跟她的爸爸妈妈去了南方的某个地方。她来过一封信,而后便杳无音信了。娇小的阿梅勒古灵精怪的,还生了一头红发。她能把九九乘法表背得滚瓜烂熟,再难的语法她也能很快掌握。

阿梅勒从不会害怕任何事情,对此,女孩很是敬佩。哪怕是在课堂上空袭警报如狼嚎般响彻天空,把老师同学们吓了一跳,她也能临危不乱地拉着女孩的手来到学校满是霉味的地窖里。哪怕孩子们怕得低声窃语,哪怕连迪索老师都在哆嗦着发号施令,也只有阿梅勒依然泰然自若。在漆黑而潮湿的地窖里,她们紧紧地依偎在一起,肩并着肩,摇曳着的微弱烛光照射着她们苍白的小脸。飞机在她们头顶盘旋,在一片嗡嗡的低鸣声中,迪索老师念着让·德·拉·封丹(9)的寓言或者莫里哀的戏剧,手却在止不住地颤抖。阿梅勒看得咯咯直笑,说:“你看,她怕得连书都读不了了。”女孩盯着她,好奇地轻声说:“难道你就不害怕吗?一点儿都不害怕吗?”这个长了一头光泽的红色鬈发的女孩轻蔑地说:“不,不害怕,我一点儿也不害怕。”偶尔,当有炮弹落在地上,轰炸声打断了迪索老师的朗读时,阿梅勒便会紧紧握住女孩的手。

女孩想念阿梅勒,渴望阿梅勒此刻也能在这里陪伴她,握着她的手告诉她不要害怕。她想念阿梅勒脸上的雀斑,她淘气的绿色眼眸,还有她不驯的大笑。想想那些你热爱的事情,那些能让你快乐的事情吧。

她不记得是去年夏天还是前年夏天,爸爸带着全家去了乡下的一条河边度假,她不记得那条河叫什么,但仍能回想起那河水流过肌肤的清滑与美妙。她爸爸想教她学会游泳,学了几天,她终于学会了狗刨式游泳,惹得大家哈哈大笑。女孩的弟弟在河边简直玩疯了,整天乐不可支。那时候,他不过是个小屁孩而已,刚刚学会走路,踩着河边的淤泥一直在滑倒,一直在尖叫,她便只好整天追在他的屁股后面。妈妈的头依靠在爸爸的肩上,一脸祥和地注视着他们,他们那么年轻,那么相爱。她还记得河畔有个小旅馆,全家就在枝繁叶茂的大树底下的阴凉里享用着简单却可口的美餐。老板娘叫她到柜台后面帮忙,她端着咖啡,觉得自己长大了,很是骄傲。结果呢,她不小心把一杯咖啡洒到了客人的脚边,幸好老板娘也没怎么在意。

女孩抬起头,看见妈妈正在和伊娃讲话。伊娃是住在他们家附近的一个年轻女人,她有四个孩子,女孩很不喜欢这群整天撒泼打闹的男孩。伊娃的脸色和妈妈一样憔悴而苍老。她不禁想,为什么这两个女人会在一夜之间就如此垂垂老矣?伊娃也是波兰人,法文和妈妈一样不甚流利,同样,伊娃的父母和亲戚都还住在波兰。女孩想起那可怕的一天,就在不久之前,伊娃收到了一封来自波兰的信,然后就来到女孩的家里,痛哭流涕地倒在女孩妈妈的怀里。妈妈虽然也很想安慰伊娃,但女孩也看得出妈妈同样也很害怕。她们都不愿意告诉女孩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在两个女人夹杂着抽泣声的对话中,她听到了几句犹太语。原来,伊娃的波兰老家横遭大难,全家人惨遭杀害,房子也被一场大火烧得只剩下灰尘和废墟。女孩问爸爸她的祖父母是否还安好,家中卧室的大理石壁炉架子上还有一张她祖父母的黑白照片。爸爸说他也不知道。波兰每天传来的尽是坏消息,但爸爸仍旧不肯告诉女孩究竟是什么坏消息。

女孩看着伊娃和妈妈,忽然怀疑她的爸爸妈妈这样保护着她,这样做是不是正确的?自战争开始以来,不肯告诉她外面的世界正在发生的烦扰和噩耗,也不愿解释正在发生的风云变幻。伊娃的丈夫去年离家后,就再也没有回来。他就这么消失了,他去了哪儿?没有人告诉女孩,也没有人给她一个解释。她不喜欢自己仍旧像个孩子一样被对待,她不喜欢她一进门,房间里说话的人就突然压低嗓门。